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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5)

洛神松了口气,上去执住萧永嘉的手,轻声道:“女儿多谢阿娘!”

萧永嘉的一根雪白手指,轻轻戳了戳洛神的额心:“你呀,阿娘还记得从前刚生出你时,小小一个人儿。那会儿阿娘还在想,我的女儿,何日才能长大,长大了,必是最美的女孩儿。如今一眨眼,你竟就大了。阿娘老了,你也要许人了……”

她说着,似有些感伤,停了下来。

“阿娘半点儿也不老!”

不知为何,洛神忽也有些难过起来,紧紧地捉住母亲另只戴满珠宝戒指的手。

萧永嘉摇了摇头,自我解嘲般地笑了一笑:“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好在柬之这孩子,我是放心的。走吧。”牵着女儿,出了水榭。

……

洛神随萧永嘉,连同一道回城的数十个仆妇侍女,坐着画舫登岸。

随高桓一道来接主母的高七早预备好了回城的牛车,一溜七八辆,每辆牛车之旁,跟随了至少四个仆役,尤其最前头,洛神随母亲坐的那辆,车身以香木打造,帷幔绣以金丝银线,气派非凡。

几十个服侍萧永嘉的仆妇侍女,分坐牛车,首尾相衔,在高家仆役的保护之下,行过前几日城外车道,一路之上,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的路人目光。十来个乡间孩童闻声奔来,嬉笑观看,尾随不去。

高氏本就富有声望,更不用说此次对夏之战,居功至伟。道路两旁那些锄禾农人,知此为回城归家迎接相公归来的长公主车驾,待牛车走了过去,便低声议论了起来。

“听闻相公惧内,行将半百,膝下却只得一女,至今不敢纳妾……”

“相公于天下有大恩,皇天若是开眼,怎会叫他绝后……”

议论声虽低,却还是随风,隐隐约约地传入了洛神的耳中。

洛神有些不安,飞快看了眼身旁的母亲,见她闭着双目,面无表情,身体随着牛车的行动,微微左右晃动,宛若途中假寐,已是睡了过去。

高七骑马在旁,也听到了些,皱眉,立刻停马,低声命令仆役过去叱散那些长舌乡人。

“罢了,天下悠悠之口,你能堵上几张?”

萧永嘉双眸依旧闭着,只忽然道了一句,语气平淡。

高七听主母如此开口了,只得继续前行。

一列车队,不疾不徐,终于进入了皇城,朝着御街附近的高家行去。

城中街坊,两旁路人,见一列达官贵人所乘的牛车迤逦而来,认出出自高家,更是驻足相望。

洛神早习惯了长公主母亲的奢侈做派,原本坐在车里,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快靠近御街时,道路两旁行人越来越多,从悬下的帷幔缝隙里看出去时,见路人无不盯着自己和母亲所乘的这辆牛车,想起方才城外那些村人野夫对父母的议论,心底不禁感到微微的羞耻,又有些难过。

她悄悄往后缩了缩,靠在身后坐背之上。这时,听见对面传来一阵车轮的辚辚之声,接着,自己坐的马车停了下来。

“怎不走了?”

萧永嘉睁开眼睛,发问。

“禀长公主,那头也来了一车,顶在路上,过不去。”高七在外头应道。

“哪家的车?”

“郁林王妃。”

郁林王妃名叫朱霁月,出身朱氏,为当今许皇后的闺中密友,和萧永嘉差不多的年纪,嫁了宗室郁林王。

郁林王地位高贵,平日却一心修道,不问俗事,朱霁月便时常出入皇宫。论亲,虽中间隔宗,洛神也是要叫她妗母的。

洛神之前入宫,也曾碰到她过几回。

朱霁月的容貌,自是比不上萧永嘉,但生就了一双媚眼,亦是建康有名的美人,据说暗中养了不少的面首。

萧永嘉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便露出厌恶之色,冷冷地道:“叫她让道!”

对面传出了一道笑声:“我还道是谁,这等的气派,原是长公主回城。长公主长年居于白鹭洲,难得回城一趟,如同稀客。妾听闻,高相公不日便也要回,得知想必欢喜,倘若因我挡道耽误了夫妇见面,岂非罪过?”

一阵风吹了过来,恰将前头悬着的两张帷幔吹开。洛神看了出去,见朱霁月坐的那辆牛车,前头帷幔并未遮挡,车内一览无遗。

她坐在车中,锦衣丝履,只以一张镶嵌珠翠的幕离遮挡面颜。幕离之后,长眉蝉鬓,若隐若现,反倒更引人想要一窥其容。

道旁路人,无不争相观看,她却浑若未觉,媚铃般的笑声里,只听她不住地催促奴仆将自己的所乘先让到道旁。

高七见路通了,急忙指挥驭人继续前行。

车列渐渐行近高家宅邸。

洛神悄悄看向母亲。

她双目落在前方那道遮挡着视线的帷幔之上,肩膀挺得笔直,神色冷漠,面无表情,一只手,却紧握成拳,手背那青色的细细蛛形血脉,在皮肤下隐隐可见。

今早刚染好的几只尖尖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掌心,她却仿佛丝毫未曾觉察。

“阿娘……”

她有些不安,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

萧永嘉回过了神儿,立刻松开了手,转头,对着女儿一笑,步摇乱颤,艳光四射:“到家了,下去吧。”

第10章

三天后,大军凯旋。

照大虞制,军队向来不被容许驻于建康。所以前一次,许泌平叛立功,也只能回军于丹阳,在那里接受来自朝廷的犒赏。

但这一次的胜利,意义非同一般,实是振奋人心。

洛神的舅舅兴平帝不但允许大军拔至建康,暂时驻于城外,且亲自领了文武百官出城犒军。

那一天的情景,乃皇朝迁都江左之后,数十年来之前所未见,满城民众,悉数涌去参观军容。

洛神虽无缘见得,但依然能够想象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进行中的盛况。

骄阳艳艳当空,旗纛漫天遮日,数万为国立下赫赫军功的将士,盔甲鲜明,在无数民众的注视目光之中,整齐地列阵于城外的君王台下,接受着来自君王的阅视。

而她的父兄和未来的夫婿,恰正位列其中。

洛神为自己有这样的亲人而骄傲。

从一大早起,她就无心别事,极力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着父亲他们能早些踏进家门。

从战事爆发,父亲离家都督江北之后,到如今,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洛神非常想念他们。

……

犒军顺利结束。

皇帝在身后万军齐声所发的震天般的恭送圣驾声中,先行起驾回了皇宫。

高峤和他身后的高氏家族,毫无疑问,是今日最为风光的一个家族。

京中那些侨姓次等士族和三吴本地士族,无不以能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为荣。

至于民众,更是兴高采烈,仪式结束,迟迟不愿散去。但他们议论最多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因为今天的这场犒军仪式,迅速地传遍全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名字,叫做李穆。

据说,是他单枪匹马杀入临川王的阵前,从千军万马的重重包围之下,救回了一个被俘的高氏子弟。

据说,是他挫败了夏人进攻义阳的图谋,率领区区不过两千守军,血战江关,硬是挡住了数万敌军的轮番进攻,直到援兵到来。

也是他,先锋敢死,在江北的大战之中,带着部下五战五捷,所向披靡,立下奇功。

今日,兴平帝在接见完以高氏为首的其余参与战事的陆氏、许氏等士族功臣之后,特意点他出列,封他为虎贲中郎将,并破格赐下金兽袍,丝毫不加掩饰对他的欣赏之情。

皇帝都如此,更毋论民众了。

倘若这个名叫李穆的年轻人出身士族,民众也就如他们习惯的那样,只会对他仰望而已。

正因为他出身寒门,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以门户决定了一切的虞国,是一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荣耀位置的典范,无数的平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希望,这才为之热血沸腾,乃至狂热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