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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73)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尽是敌兵。谷会隆眼见大势已去,知不可久留,遂弃营地,在身边亲信的保护之下杀出重围,带头往北,想逃去城防坚固些的平兴郡,不想前路被一支预先绕道而来的骑兵所挡,无奈,被逼仓皇向西,逃到了顺阳百里之外一处兵镇,在那里稍作喘息,集结残余。

带出来十万大军,此刻还随自己的,不到一半,剩下死的死,散的散。

谷会隆恨得几乎吐血,发誓要将李穆碎尸万段,立刻派人向长安发讯,命驻在那里的皇弟谷会长,速派军队,前来救援。

他消息刚发出,李穆大军,便尾随追上,围住兵镇,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兵镇只是个小城,城墙高不到两丈,又是泥基,年久失修,本就不牢,怎经的起李穆大军的围攻?

不过两日,城墙倒塌。

谷会隆的军队,早就已经没了斗志,又失了城墙的保护,如同鸟兽,四散逃亡。谷会隆再次出逃,欲先奔回秦城老家,再议复仇,却被早就对他心怀不满的的鲜卑吐谷浑部士兵趁乱围住,杀死后,割下头颅。吐谷浑部遂拥戴自己部族的将领为首,逃往秦城,决议占了秦城,改朝换代。

谷会隆先前夺下长安,命皇弟谷会长驻守,自己兴兵南下,攻打李穆,却没有想到,正长虹贯日,势不可挡,竟遭遇了如此惨败。不但葬送了十万大军,自己还遭叛军割颅,身首异处。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长安。

而此时,李穆的军队,正继续北上开往长安,势如破竹。沿途平兴、魏兴等地,望风披靡,大军离长安,不过只剩七八日的路程了。

谷会长恐惧之时,又得报,杀了自己兄长的吐谷浑部,现正往秦城而去,似图谋不轨。

那里是谷会氏的后基,也是西金的都城。

失了长安,只是肉痛。

若丢秦城,则是连窝也被人一锅端起。

谷会长很快做了决定,放弃长安,率领军队奔回秦城,绞杀吐谷浑部的叛乱。

但是已经到手的一块大肉,他又怎肯白白就这么送出去?

谷会长领兵逃离长安,留下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命在李穆到来之前,务必屠尽城中居民,放火焚城。

很多年前,长安还是大虞西京之时,人口一度超五十万,商业兴旺,繁荣无比。

几十年前,萧室南渡,长安落入胡人之手,当时便经历了一场惨祸。三日,居民被屠数万,房屋焚毁,满城疮痍,惨不忍睹。

北夏称帝后,为增加赋税,维持庞大的军费和开支,稳固皇朝,才渐渐收起暴虐。几十年来,长安人口慢慢得以再次繁衍,如今又成了一个拥有居民将近超过十万的庞大城池。

就在数月之前,西金攻打长安,北夏退败之时,城池就已历劫,居民死了数千。落到谷会隆手中后,这几个月间,也是遭受残酷对待,不但被抢得家徒四壁,菜刀也收走了,妻女被夺更是家常便饭。城池四门,亦日夜关闭,西金不放一个居民出城。

十几万人的城池,就连白天,街道上也空空荡荡。人人战战兢兢。除了那些被抓去服劳役的,无人敢随意出街,唯恐祸从天降,遭遇不测。

但是最大的厄运,还是降临了。

这一日,长安上空,腥风血雨,愁云惨雾。

谷会长弃城,临走前,留了军队实施屠杀。

随着消息而生的恐怖,在城中疯狂蔓延。人们拖儿带女,四处奔窜,想要寻一个藏身之所。可天地之大,又何处可以藏身?

东、西、北,三向城门,全部用巨石填死,只留南门通行。屠杀和焚城,亦从南门开始。

火光之中,手无寸铁的城民,从城池南片逃出家门,身后追赶着五千如狼似虎的鲜卑士兵。

撕声裂肺的哭泣和尖叫声,遍布全城。

眼见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又将再次降临长安这座多灾多难的古城,城池四门之外,突然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喊杀之声。

孙放之和高桓,领着厉武战队和两千骑兵,现身长安。

李穆早就料到谷会长极有可能弃城西去。以胡獠的凶残和毫无人性,临走之前,屠城也不是没可能。他的大军虽然无法及时赶到,但还在顺阳,发动突袭,大败谷会隆的当日,为防万一,他便提早派遣孙放之带着高桓,领厉武战队和两千轻骑,先行赶往长安。

这一支军队,日夜兼程,前日便已抵达,一直潜伏在外。到了今日,见谷会长领军西去,城中现出火光,便知被李穆料中,留下士兵预备屠城了,立刻分出疑兵,分别赶到东、西、北三面城门之外,驱马来回践踏黄泥地面,踏出飞扬尘土,又遍布预先带来的旌旗,杀声不断,作军队来袭之状。

与此同时,高桓领着百骑,在马蹄践出的漫天黄尘中,冲到开启着的那扇南门附近,带着士兵,用他教的鲜卑语,齐声高呼“李穆大军已到,包围了全城,快逃命去!”

城中鲜卑士兵,本就对南朝人李穆心怀畏惧,正奉命追杀城民,突然听到耳畔隐隐传来呼叫逃命的族语,怎知真假,以为是同伴发出的警告,大惊失色,谁还顾得上杀人了,此刻自己逃命要紧,纷纷掉头,涌向南门。

等到那五千人全涌出城门,争相逃命之时,早埋伏在旁的孙放之带着部下横杀了出去,加以拦截。

高桓命人守住城门,自己随后亦领剩余骑兵,和伙伴一道,投入了追杀的行列。

这一场战,双方人数,虽无法和先前以万人为基数的大战相提并论,但惨烈,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桓从前在建康时,亦听闻胡獠残暴。但天性柔慈。来到义成,数次加入作战,战场之上,有时遇到姐夫下令,将投降的胡兵全部就地杀死的境况时,有时心中还觉不忍,乃至被孙放之嘲笑如同娘儿们心软。

唯今日此刻,亲眼目睹这些在他看来,本也是常人的鲜卑兵,在战争的碾压之下,变得如何丧尽人性,竟对城中无辜老幼举起手中屠刀,方终于赤了眼睛,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生逢乱世,天道已死,人命轻贱,贱若彘狗。他从小读的圣贤书,书中教的道德言,更有那满建康城的名士风流,倜傥风度,名倾六辅。

在屠城面前,皆是笑话!

以战制战,以暴制暴!

惟手中持有暴力,一日能够强大到绞杀一切的其余暴力,道德方能复苏,天下才得太平!

他恶向胆边生,冲杀上去,见人就砍,状若疯狂,毫不留情。

其余和他一道的厉武伙伴,亦皆是如此。

一个又一个的鲜卑屠夫被砍杀在地,尸首堆叠,血流满了一地,足踏下去,溅出血花。

他追上了最后一个逃走的鲜卑士兵。

那人倒在了他的面前。用恐惧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向他乞讨饶命。

高桓没有半分犹豫,一刀下去。

一道热液,猛地喷溅到了他的面门,将他面庞,彻底染得血红!

他手中倒提卷刃的长剑,闭目,任那腥血沿着自己的脸,一滴滴地滴落。

片刻后,睁开眼睛,慢慢转脸,朝向身后那座千年前起,便已矗立在这片土地之上的古老巍峨城池。

两面布满累累刀砍斧斫、火烧木撞伤痕的城门,缓缓地,在他面前开启。

……

李穆统领联军北上之后,整个义成,都开始了等待。

他刚走的那些天,满城气氛,紧张而压抑。

刺史府里,每日上午的孩童书声依旧琅琅,但午后,刺史府前原本总会吸引许多孩童聚集玩耍的那片空场,变得静悄悄的,再也听不到孩童的嬉笑之声了。因那些孩童都得过父母的叮嘱,命不许再去那里,唯恐打搅了刺史夫人的清净。

谁都知道,刺史夫人在等着战讯。这座城中,应当没有人会比她更为急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