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春江花月(184)

这一场大败,非但将先前赢得的北伐战果损失殆尽,许氏军府,更是损兵折将,计折损副将以上的将领二十多人,士兵伤亡逃散过半,元气大伤,面对着势头凶猛的北夏敌军,已是无力再次正面应战。

如今杨宣只能带着剩余军队暂时退守在襄阳和南阳的交界地带,请罪之余,他也在焦急地等着陆柬之的作战消息。

杨宣最后请求,必要之时,允他审时度势,突围而出,前去援助郾城,引陆柬之先一并回兵撤退,保存实力。北伐大计,只能日后再议。

否则,陆孤军深入豫州,即便最后攻下了郾城,也必身陷包围,前途凶险。

许泌一把撕碎了信报,整个人不停地发抖。

就在几天之前,朝臣还在议论,陆柬之领军攻打郾城,很是顺利,陆光很是得意。

许泌也满心期待着,许氏大军能再下阳翟。

杨宣是个很有章法的大将,此前从未叫他失望过。何况这次,他准备充分,兵多粮足,信心十足。

自己儿子不将杨宣放在眼中,许泌是早知道的。但向来也不如何在意,平日不过是在想起之时,出言提点几句罢了。

方才他重读儿子的信,有感于他信中口气,突然顿悟,想到如今大军在外,和平日不同,万一儿子不听帅令,恐怕于打仗不利,故匆忙写信,本是要下一道严令,命儿子在外,须全权听从主帅指挥,若有不从,以军法处之。

做梦也没有想到,信才刚写好,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前方,竟已送来了如此一个惨败的结局。

许泌感到喉头又甜又痒,一口血突然呕了出来,眼前发黑,一头栽倒。

发出的声响,惊动了门外的管事。

管事见家主吐血倒地,慌忙将他扶起,又急去唤人。

没片刻,许泌心腹便陆续赶到,知大战失利惨败,个个面色沉重,默不作声。

许泌躺在榻上,慢慢地睁开眼睛,猛地推开一个姬妾正喂送到嘴边的参汤,命杂人都下去,随即坐了起来。

“朝廷这边,暂时先隐瞒消息,不许透漏!”

“立刻传我的命,令杨宣,再不许发一兵一卒!”

他一字一句地道。

幕僚知他所想。

此战,许氏大军损失惨重,即便重整旗鼓,也无力再下洛阳,弄不好,连老地盘荆襄都岌岌可危。

许泌已是无心再战了。

此次北伐,虽未结束,但败局已定。

倘若再照杨宣信中所请,突围而出,援陆柬之撤退,那么陆家依然能够保有大部分的实力,而许家,更添伤亡。

许陆两家,本就没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从前还曾相互踩踏。如今不过是为打压共同的政敌,才临时联合在了一起。

如此行事,也是人之常情。

但就此撒手不管的话,毕竟先前有过盟约,恐怕朝廷舆论,会对许家不利。

幕僚迟疑了下,低声道出自己的担忧。

休息了一阵子,许泌脸色虽然灰败依旧,但情绪已是恢复了过来。

“换作是陆光,他会为我许家以身涉险?”

“北伐败便败了,此也不是头一回败。高峤不也数次未果?何人能指责于我?”

“至于见死不救……”

他冷笑:“当那些还围着南阳的羯兵都是死的吗?杨宣一路败退,自顾不暇,能守住最后一点打下来的南阳之地,就已经是竭尽所能了,他非神人,如何插翅脱困,飞去郾城去救那陆家的儿子?”

众人被他一语点醒,纷纷点头。

许泌强打起精神,和众人连夜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

许家的书房,这夜灯火不灭。

同一夜,陆家依然风平浪静,上下安稳。

陆府阖府之人,除了值夜的下人,其余皆都入眠,对此刻那远在千里之外,已然降临到了头顶之上的狂风暴雨,没有丝毫的觉察。

唯有一人例外,如此晚了,还是没有入睡。

陆焕之从自己屋里出来,悄无声息地潜入一墙之隔的他长兄的院里,熟门熟路,直接摸到内室,停在了置于琴案之上的那架古琴之前。

陆柬之对这架古琴,极是珍爱。临出门前,不但又装入琴匣,以锁锁之,还在上头蒙了张覆布。

陆焕之定定地瞧了片刻,慢慢伸手,一把掀开覆布,用刀撬开琴匣,摸了一阵,果然,在琴下,找到了那份他先前曾入眼过的琴谱。

谱是减字谱,已力求简明,但一首曲子下来,亦有十来页,抄于宫中特用的瓷青粉笺之上,以线装订成册。

月光从窗外透入,照出了扉页上的寥寥数列字迹。

“闻大兄他乡卧病,缠绵不愈,弥有感,乃谱曲一首,千言万语,皆寄于曲中,愿大兄早日舒忧。放开心怀,则处处海阔天空。此曲,既是劝君,亦为自勉。”

字体娟秀,漂亮至极,一看便是出自闺阁之手。

陆焕之慢慢地翻着后头的琴谱,盯着上头那一个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字,手在微微地抖动。

他翻完,闭目良久,眼前又浮现出李穆护着她扬长而去,留下自己遭人耻笑的一幕,周身仿佛再次如有针刺,猛地睁开眼睛,咬着牙,颤抖着手,撕掉了扉页,胡乱地塞入自己怀里,将琴匣闭合,再盖回那张布,转身,借着夜色的掩映,飞快逃离而去。

……

次日,入夜,建康城南的秦淮之畔灯火辉煌,青楼酒家鳞次栉比,丝竹之声,伴着夜风不绝如缕,阵阵入耳。

一间青楼二楼的雅座里,十来个浓妆艳抹的艺伎围坐在一起,朝着上座中的那个年轻公子丢着媚眼。

这年轻公子虽不是熟客,但看他打扮和做派,便知是士族子弟。

这种地方,时有权贵官宦或是世家子弟出没,众人司空见惯。姐妹当中,从前有被相中买去入府做侍妾或是歌姬舞姬的,也是不少。但见今晚的这个客人,却有点奇怪,召了自己如此多的十来个姐妹,皆要通琴的,他自己带着侍从入内,却保持着这坐姿,不喝一口酒,也不开口说一句话,神色倨傲,似不屑来这种地方,不禁好奇起来。

当中一个年龄最长,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伎女,名唤绿娘的,被众女簇拥着出来,笑嘻嘻地道:“这位小郎君,你来我们这里,叫来我们如此多的姐妹,既不吃酒,亦不作乐,难道是要我们陪你枯坐到天明不成?”

她话音落下,其余女子,皆吃吃而笑。

陆焕之朝身边侍从丢了个眼色。

侍从会意,取出随身所携的一只小布袋,解开口子,随手一倒,只听哗啦啦一声,地上便撒了几十枚金饼,金光闪闪,耀目无比。

伎女们还是头回遇到出手如此大方的客人,喜出望外,急忙磕头道谢,纷纷要去捡金币,却听那公子道:“且慢!”

众人知他有话,停了下来。

陆焕之道:“高氏女精通乐理,你们想必都知道吧?”

众女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高氏女,但纷纷点头。

每年建康城中举办曲水流觞,为给达官贵人助兴,她们这些伎女,也有被叫去过。

那绿娘笑道:“怎会不知?我还记得几年前,她曾与陆氏长公子于曲水流觞会上,箫琴和鸣,声如天籁,当时我也有幸亲耳听过,至今难忘。只是不知,公子为何突然提她?”

陆焕之笑:“巧了。我这里,恰有一份她亲手所谱的琴谱。你们可愿一睹?”

众女大喜,围过来求要,等陆焕之掏出琴谱,争相翻看。

很快,那个名叫绿娘的伎女,坐于琴后,对谱试奏,奏了一段,停下,感叹道:“高氏女果然不负才名。我不过是粗通琴技罢了,更不知她谱曲时的心境如何,但奏来,只觉行云流水,情真意切,我极是喜欢。”

陆焕之道:“此谱有个名字,叫做鸾凤鸣,乃是去年三月,于曲水流觞会后,她特意谱好,送给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家长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