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春江花月(205)

朝廷三驾马车,一下去了两驾,剩下高峤一人,每日多少事情,可想而知。加上皇帝对他又恭敬异常,朝廷事无巨细,皆要过问过他。丈夫便如一只陀螺,如今就是自己想停,也是停不下来。眼看他饭吃不好,觉也睡得不稳,睁眼闭眼,都是朝廷之事,萧永嘉除了对丈夫日常饮食多加进补之外,心里也就只盼这营救战事能快些顺利结束。

母亲这般盼望,洛神更是如此。在家伴着孕肚越来越大的母亲,等了一个多月,到了七月,一个好消息,终于传回到了建康。

李穆、高胤和杨宣三路联军约定同时出击北夏,果然达成了预先期待的目的。

尤其李穆那一路,因战事起得毫无预兆,起先势如破竹,很快破了潼关,直逼虎牢城。

那段时日,洛阳城的上空,满天飞着关于李穆大军不日就要打来的消息,街头巷尾,民众到处议论。

北夏自从输了那场原本意图南侵的江北大战之后,国力大减,这两年间,处处应战,朝廷焦头烂额,人心不定,得知消息,如临大敌,立刻将原本还集中在豫州一带的大军调了回来,全力应战,加上徐、青二州和南阳方向又同时遭受南朝军队发动的反攻,兵力进一步被迫分散。

半个月前,就在军中粮草匮乏,城中居民也无余粮,陆柬之不得不下令开始宰杀马匹的时候,探子忽然回报,说围城敌军,竟一拨拨地开始调离。

不过几天时间,城外漫山遍野,那些原本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的连营,大片大片地减少。随后便得知消息,竟是朝廷相救,引走敌人,给他们还得一个突围而出的机会。

无法形容陆柬之在得知这消息那一刻的感受。

就在昨晚深夜,他悄悄登上城头,眺望南方之时,耳畔,还隐隐听到了远处不知哪个守城士兵发出的思乡泣声。

随后,仿佛受了感染,城头之上,到处可见士兵抱着兵器,蹲坐在地上,相对而哭,哭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作为主帅,当时他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他没有惩罚这些士兵,独自默默离开了。

这一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仿佛一个行将溺毙之人,突然被一只从天而降的援手从水中突然拔出似的感觉。

他立刻将这消息传达了下去。

他那些一路血战幸存下来,遭遇围城,在无数次打退企图攻城的敌人之后,最后却又面临粮绝境地的将士,原本已经彻底陷入了绝望,以为他们的归宿,也和那些早于他们已经战死的同袍一样,不过是死在这里罢了。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朝廷,竟然没有放弃他们。

战鼓再次激扬,军心更是空前凝聚,城门大开,陆柬之带着士兵,从这座已经围困了他们半个月多的城池里杀了出去,与那些还留下夏兵遭遇,血战之时,杨宣也终于领着军队赶到。

这两支本结为同盟,意图北伐的联军,在经过背叛和欺骗过后,再一次联合在了一起,歼灭了附近的北夏军队,随后迅速撤离,踏上了南归之路。

八月中旬,陆柬之回到了建康。

陆光终于还是没能熬到长子回来的那天,在陆柬之回京的路上,便含恨死去。

据说在他临终之时,神志已是有些不清,只一直在恶声诅咒着许泌,死后,双目亦是不瞑,无人能够将其合拢,直到一个机灵下人喊着“许泌死了,脑袋被砍了下来”,又壮着胆子去合他眼睛,这才终于得以成功合目。

陆柬之回来后,便忙着操办丧事。

陆氏身为士族大家,陆光在朝廷亦风光了一辈子,虽说临了这两年不顺,但人都死了,朝廷也对陆氏北伐失利不予究责,诸多抚慰,按照时人丧葬竟奢的风俗,丧事应当大办才是。

但陆家的丧事,却很是沉朴。朴素得甚至叫不少同为士族的陆光昔日友人都看不过去,暗中纷纷指责陆柬之不孝。陆柬之亦毫无辩解,一言不发,只在丧事完毕之后,向朝廷上了一道叫人为之侧目的奏疏。

陆柬之请辞了一切官职,送亡父灵柩归往祖地吴郡,全家同迁,他为父守孝三年。

而陆氏被他带回来的那几万人马,则以自愿募兵的方式,归并入了广陵军。

从此,南朝再无陆氏军府。

前头守孝那条也就罢了,后头这主动解散陆氏军府的决定,一出,便引发满朝哗然,大臣们议论纷纷。

据说他做的这个决定,当时引来了陆氏宗族的大力反对。

陆柬之一向以性情温恭而出名。但这一回,他却仿佛变了个人,态度极其坚决,丝毫不容人反对。

陆光一死,他便是陆氏名正言顺的家主。他如此发话了,陆氏族人争执了一番,无可奈何。一些人不甘,暗中拉走部分人马。陆柬之也不阻拦,最后亲自去见了剩下的大部分将士,言明了自己的决定。

将士此番死里逃生,除了少量想要退伍之外,其余人都愿意加入广陵军。

这日傍晚,洛神见父亲难得早早回了家中。

她知道,明日陆柬之就要扶灵归乡了。

今日他送来了拜帖,晚上会来家中,向自己的父亲,作一番辞别。

第110章

陆柬之留在洛神记忆里的最后一片印象便是前年之秋,记得刚过重阳不久,他赴任交州。那夜他亦如今夜,临行来向父亲辞别。

当时的那些悲伤,欲说还休的愁绪,还有他和自己道别,终于转身离去的那个黯然背影,至今想起,洛神仍是记忆犹新。

流光如箭。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中间各自又是如此多的经历。

她不知陆柬之的心境今夜到底如何,但她猜想,在他和父亲辞别结束之后,他或许也会想要和自己再见上一面。

这一次,他真的是要离开建康了,临走之前,应当是有话要和自己说的。

这是基于和他从小认识,来往多年而得的一种直觉。

洛神一直在等着。

果然,仆妇来传话了,道高相公叫她去一趟。

洛神去了,推门而入。

父母都在书房里,陆柬之立于一旁。

前番离别,一去经年。洛神今夜,再次见到了陆柬之的面——那位在她还是懵懂少女的昔日里,风花雪月,似曾入梦,却又模模糊糊,并未留下过多少深刻印痕的陆家大兄。

他双颊凹陷,人很是消瘦,但精神瞧着还算不错。

见她来了,他转向她,唤她“阿弥”,笑道:“方才我对伯父伯母说,想见你一面。你不会怪我冒昧吧?”

洛神含笑摇头:“大兄明日便归乡去了,便是你不开口,我亦是想来和大兄道声别的。”

高峤扶着萧永嘉站了起来,对洛神笑道:“你们说话吧,我送你阿娘先回房休息。”

陆柬之向两人道谢,相随送了出去,慢慢地转身。

洛神道:“大兄明日便要走了。家中内外之事,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陆柬之面上露出微微笑容:“多谢记挂,诸事已妥。”

洛神含笑:“如此我便祝大兄归安,往后事事顺遂,时通消息。”

陆柬之望着她,唇边的那抹笑意慢慢地消失,沉默了片刻,说:“阿弥,实不相瞒,今夜你还愿意见我,善言如旧,我甚是感激。”

“去年蒙你顾念我的病情,赠以琴谱为药,我却辜负了你的一番善意,未能妥善收藏。更不用说我那二弟,丧心病狂,做出那般的龌龊恶事,险些玷辱了贤伉俪的清名。李刺史非但不怪,此次,为营救我与那数万陆氏子弟,多方奔走,不遗余力。”

“陆柬之感激涕零,无以为表!”

洛神见他竟撩起衣摆,向着自己的方向下跪,郑重行了一道叩礼,吃惊,急忙避让:“大兄快起来!莫说是我,便是我郎君,也不会受你如此大礼!将士头上虽冠有家族之姓,但何人又不是我南朝子弟?我郎君救的,便是南朝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