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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251)

他凝神了良久,看向洛神。

“阿耶也曾反复考虑。但最后,阿耶还是选择将大虞交到他的手上。赌这一把,也赌自己的眼光。”

他自嘲地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淡淡笑意。

“阿耶这一辈子,看错过很多的人。但这一次,阿耶觉得自己应当不会再看错了。”

“何况,还有你在他的身边。阿耶希望,你在做他妻的同时,也不忘自己身为高氏女儿应当负有的责任。”

高峤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慢慢又道了如此一句。

洛神一呆,心头渐渐茫然,极是难过。

她想起许久之前,母亲曾对自己谆谆教导,说,她不仅仅只是高氏女,更是李穆之妻。

而今夜,父亲却提醒她,做李穆之妻的同时,亦不能忘记她身为高氏女而应当负有的责任。

父亲何意,她岂会听不出来?

说到底,父亲终究还是没有完全地信任李穆。哪怕他已决定相信他,将自己苦心维持了多年的这个南朝,交到他的手上。

她眼前不禁浮现出那晚上堂姐带着幼帝过府,随后和父亲在书房密谈了许久的一幕,脸色苍白,一字一字地道:“阿耶!那晚上,您和太后,到底密议了何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需郎君扶持这个朝廷,您却又不信他。连您都如此,何况是旁人?”

“女儿不会忘记高氏女应当担负的责任。当初倘若不是为了高氏二字,女儿也决计不会嫁他。”

“但如今,我实在是不懂,大虞固然重要,但难道阿耶就不曾考虑,以郎君如此之高位,日后假若功高震主,旁人容不下他了,到时,难道他就该引颈自戮,以全所谓的忠臣之名?”

“倘若如此,这个忠臣,不当也罢!恕女儿不忠不孝,女儿这就和郎君离开建康,免得日后卷入这所谓的忠奸是非!”

她爬了起来,朝自己的父亲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起身下榻便去。

“阿弥!”

身后忽然传来父亲的喝声。

洛神停步,慢慢地转头,见父亲从榻上起身,慢慢地站了起来。

“阿弥,阿耶辅三代萧帝。当初你外祖父临终之前,将大虞殷殷嘱托于我的一幕,阿耶至今不敢相忘。前夜阿耶与你堂姐的对话,详情如何,阿耶不便复述,但阿耶向你保证,绝非是在和当朝太后密谋如何对李穆不利!”

“阿耶只能告诉你,当朝的太后,她已不再是你从前的那个堂姐了,你再不可以旧日之心而视之。但她若是就此能够尽到本分,辅幼帝,继中兴,叫国得以维系,令民得以安生,则阿耶今日所做的一切,也算是值当。”

“如此安排,是阿耶当日对你外祖父承诺之下,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已尽力,天意如何,一切便由上天定夺……”

高峤说完,再次咳嗽了起来,咳个不停,面露痛苦之色。

见父亲如此模样,洛神心中又是一阵酸楚,急忙回到父亲身边,扶住了他,替他抚揉后背,等他渐渐缓了过来,要去端水,却见他摆了摆手,慢慢地直起腰身,转身走到靠墙的一张书格之前,从其中一个屉里,取出了一只小匣。

那匣子连盖,用一只铜锁锁住,上头放了一枚钥匙。

高峤转身,走到了洛神的面前。

“阿弥,我走之后,你将这东西好生保管。阿耶但愿你往后不必开这匣子。但将来,有朝一日,万一若是遇到急难,它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你收起来。”

高峤将小匣连同上头的钥匙,交到了洛神的手上。

匣子略微沉手,洛神也不知里头是为何物,接了过来,定定地望着父亲,一动不动。

高峤凝视着女儿的面容,良久,抬起视线,望了眼门口的方向,说道:“你去吧。”

“阿耶!”

高峤唇边露出一丝笑容,朝她点了点头:“去吧!”

洛神紧紧攥着手中的那只匣子,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地往门口去,打开门,看见一道身影就立在书房庭院的门口。

她急忙偏过头,飞快地擦了擦眼睛。

李穆看到书房门被打开,洛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立刻快步走来,几步跨上台阶,视线扫过她眼角残留着的一点泪痕,略略蹙了蹙眉,随即看向门里的高峤,沉声道:“不早了,岳父也请安歇,小婿带阿弥回了。”说完,向他行了一礼,伸手握住了洛神的手,低低地在她耳畔道了声“走了”,便带她离去。

第135章

第二天的清早,洛神早早起身,送李穆上朝的时候,得知了一个消息。

就在昨夜,她的父亲走了,从偏门悄悄离开了高家。除了门房,没有惊动任何的下人。

和他一道同行的,只有高七一人。

她奔到父母的卧房,推开门,屋里果然不见他的人影。奔到书房,书房里也是空空荡荡,只剩下满屋书卷,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书箱之上,仿佛等待着主人下次不知何时再来启封。

虽然知道父亲去意已决,很快就要离开建康了,但当这一刻当真如此快地到来之际,洛神还是感到了无比的难过。为至今生死未卜、极有可能其实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为或许接下来的余生都将在明知无望却又无法停下寻找的脚步中渡过的父亲,亦为李穆而难过。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他曾是何等地排斥这座皇城。

然而,就是因为他从前娶了她的这个举动,哪怕当初,他真的曾怀有不容于自己父亲的勃勃的野心,到了如今,洛神知道,他也已是折起锋芒,不得不肩负起了维系这个朝廷安危的重任。

但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过半分的抱怨或是无奈之色。

他如此的深沉和宏博,只让洛神心里感到加倍的歉疚。

有时,想得多了,她甚至有点害怕,怕他会不会因此而生出后悔娶了自己的念头。

倘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羁绊,生逢如此一个乱世,以他之能,完全可以更加地随心所欲,放手一搏。

但她没有勇气向他发问这一点。

她知道他一直以来,便不曾真正有过轻松的时候。

如今更是如此。

虽然他没有表露半分,但她感觉得到,那令无数人仰望的加在他身上的大司马的荣耀,也并没有带给他分毫的欢愉。

面对来自于他的关切的目光,她忍住心中的难过,直到他出门而去,目送着他在微晓中渐渐离去的背影,这才默默地落泪,随即很快,自己又擦去了眼泪。

从今日起,南朝朝廷的格局,便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门阀零落。千钧之担,压在了以寒门而起的李穆的肩上。

她不能为他分担半分。

从今往后,她能做的,便是尽量做好他的妻,叫他再不要为自己而分心。

……

在过去这将近一年的时日里,当萧室南朝经历着险些灭顶的巨大动荡之时,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北方中原,也一直没有停止过战乱和纷争。

当初李穆回兵路上被挡之时,曾以慕容西要攻打洛阳为诈,调走了北夏宗室的军队。

他的那封信,与其说是无中生有,倒不如说是一个预言。

他的预言,在那之后,很快便也变成了现实。

就在南朝忙于平定天师教乱和许泌之乱时,慕容西领兵,从燕郡南下,发动了对北夏的复仇之战。

鲜卑和羯夏两族之间那旷日持久的恩怨,以征服和掠夺为始。同样,也以征服和掠夺的征战而落下帷幕。

就在半个月前,在数次大战之后,北燕军队终于攻破了距离洛阳不过数百里的北夏陪都高凉。

这一战事关洛阳安危,以马上而得天下的北夏皇帝亲自领兵来到高凉应战,不敌落败,带着残余军队逃走,想稍作喘息,重整旗鼓之时,慕容替领兵而至。

昔日的耻辱,烈火焚身。慕容替亲自披甲上阵,单臂挥剑,悍猛无比。他率着军队四面围合,对仇人展开了凶狠的攻击。羯帝受伤,在亲信的保护之下,终于杀出重围,但在再次逃跑的路上,终于还是没能躲得过来自慕容替的近乎疯狂般的追杀,被弓箭射下了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