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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264)

白虎向着山坡那些作鸟兽散的人,再次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虎啸。

这是胜利的,充满了示威的犹如王者的咆哮之声。周围虎豹仿佛受了它的感召,一起应和。

一时之间,山谷之中,啸声此起彼伏,汇在一起,震撼涧谷,岩上簌簌落土,惊出林间无数飞鸟,宛若乌云般,黑压压地盘旋在半空,遮天蔽日。

洛神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幕,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那震荡耳鼓的长啸声中,突然,她感到脚下那片泥地微微一动,还没反应过来,那片被雨水泡得松软的泥地,竟坍塌了下去。

她站立不稳,身子跟着往后倒去,收不住势。惊叫了一声,整个人便沿着道旁的斜坡,滚了下去,身下一空,人笔直地从数丈高的崖头坠落,一下坠入了涧底的那口水潭之中。

天旋地转,冰凉的,柔软的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挤压而来,无孔不入,霎那之间,夺走了她的呼吸。

在这个幽暗而无声的陌生世界里,她不停地、慢慢地下坠之时,突然之间,脑海里似有一点灵光闪过。

如同此刻这般的情景,如此的熟悉,她从前在哪里,仿佛曾经经历过似的。

仿佛置身于一个旧日的梦境,记忆开始朝她涌了过来,瞬间,充满了她的灵台。

刚落水时的惊恐消失了。

她闭着眼睛,停止了挣扎,整个人漂在水中,悠悠荡荡,长发和身上的衣裙散开,如片片美丽的水藻。

她的脑海里,涌现出了似梦非梦的一幕。

月光之下,江潮翻涌,她看到一个女子,在身后一群穷凶恶极的人的追赶之下,涉水而下,一步一步,迎着向她卷来的浪潮,走入江中。

她的背影是如此渺小,却又义无反顾,不曾回头。

一个浪潮打来,吞噬了那个女子。

犹如一粒尘埃,她便如此消失,仿佛化为了潮水打出的那一片白色泡沫,无影无踪,人世之间,不曾留下半点她曾经来过的痕迹。

悲伤、痛苦,浓得化不去的自责和绝望,铺天盖地,将洛神整个人,紧紧地攫住了。

雪泥鸿爪,浮光掠影,在她的脑海里,争先恐后地片片闪现。

她又看到了那女子。这一回,她身穿嫁衣,美丽无比,在喜烛跳跃的火光之中,和她的新郎,相对立于帐前。

她的新郎,是如此的英俊和伟岸。曾将军百战,血铸铁衣,但在她的面前,这一夜,百炼钢亦化为了绕指柔。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是如此的温柔和欣喜。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端了一只酒盏。

她将那盏递给了她的新郎。说,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他含笑接过,将那一盏她递来的泛着醉人芬芳的醴浆,饮入了腹中。

画面一转。

洛神又看到自己被李穆压在了身下。

他满脸的鲜血。那血,从他的口鼻和耳中不停地涌出,甚至从他的眼里坠落,滴滴溅到她的一张娇颜之上。

他盯着她的两道目光,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含着血的,充满了痛楚和恨意的目光。

他那双曾斩敌无数的大手,就停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只要他发力,稍稍发一点力,她那段美丽的、柔弱的脖颈,便将轻而易举地折于他的指掌之下。

那双手,始终就停在她的颈项之上,终究却不曾发力。而他的脸,慢慢地,压在了她的面庞之上,肌肤渐渐失去了温度,最后变得冰冷而僵硬。

他便如此,死在了她的身上。

倘若他还活着,这一切,或许便不会发生了。

倘还有来生,他亦记得前尘旧事,再见面时,该将如何?

她想道,问着自己。

……

洛神耗尽了肺里的最后一缕空气,胸中爆裂般地疼痛。

一股暗流涌来,将她冲了出去。

她宛若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这困住她的漆黑无边的世界里,身不由己地飘荡着。

就在这一个瞬间,她记了起来。

什么都记了起来。

暮春花月,春江潮水。

那个在身后追兵的狂叫声中怀着无限绝望和悲伤,沉入了江中的女子!

她不想死。

这一辈子,她更不能死!

她要活下去,活着去见她的郎君,那个娶了她的名叫李穆的男子!

她还有无数的话,想要向他问个清楚。

求生的欲望,从未像此刻这般,如烈火般,将她整个人瞬间焚燃。

洛神猛地睁开眼睛,仰头,竭力地寻找着头顶那片晃晃荡荡的朦胧的光影。

她知道,那里就是生的希望。

宛如一个初生的婴儿,她漂在水中,凭着自己的本能,努力地向着那片光影靠去之时,感到自己的头发和衣领,忽然被什么叼住了似的,带着她,加速往上而去。

终于,她眼前一亮,露出了水面。

渴盼中的新鲜的空气,一下涌入了她的口鼻。

她湿漉漉地趴在岸边的石块之上,剧烈地咳嗽着,一边咳,一边不停地流泪。

她脑海里的那些浮光掠影,似乎都是梦,清晰的,一个关于她和李穆的从前的梦。

但在洛神的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不是梦,真的不会只是一个梦。

那一切,都是真的。

在遥远的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也做过一次李穆的新妇。

如今她明白了,这一辈子,为何当初,李穆一意孤行,哪怕千夫所指,也一定要娶她为妻。

为何那一夜,在京口金山观潮之时,他对她说,他日后要做一件事,到了那一日,天下或许都将与他为敌。

“但你记住,日后,纵然天下与我为敌,我也不会伤害你和你的父母。”

她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何如此不喜建康。

对于他来说,多少的红尘紫陌,富贵堂皇,不过也就是一座曾经埋葬了他和他那万丈雄心的坟茔而已。

他的一切,都断送在了那杯新婚之夜的合卺酒中。

而那杯酒,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自己亲手送给他的!

他对她,却不曾有过半分的报复和伤害,从前如此。这一辈子,更是如此。

压下了血仇,磨平了锋芒,默默隐忍,步步退让。他为了她,对萧室俯首称臣。

但是那些人,曾和她一道给他送出那杯鸩酒的人,却依旧没有放过他。

只要他愿意,他本完全可以呼风唤雨,无所顾忌。这个南朝,乃至这个天下,又有谁,能阻挡他登顶的脚步?

只因幼时一次不经意的偶遇施恩,竟叫他两辈子,付出如此的代价。

洛神不知,自己何德何能,何幸之深,竟能获得一个男子如此的对待。

倘还有来生,他亦记得前尘旧事,再见面时,该将如何?

幻影里的那个她,死前曾如此自问。

而今,她得到了答案。

……

洛神趴在岸边,在那袭来的阵阵锥心般的痛苦之中,痛哭不停。忽然感到脸庞一阵湿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舔着她。

她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看见那只白虎毛发湿漉漉地蹲在她的脚边,伸出舌头,正一下一下地舔着她的湿泪。虎目之中,不见戾气,只有温顺。

一定是太过想见到他的面了。

就在这一刻,她竟仿佛也在它望着自己的那双虎目之中,捕捉到了一点如同李穆似的感觉。

她没有恐惧,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只和自己若有奇缘的的白虎,再一次,泪流满面。

“夫人,你可还好?”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带着些试探意味的呼唤之声。

洛神停止了哭泣,转头,看见不远之外,杨继和他的手下之人就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

他们身上也都湿漉漉的,衣角还在滴水,方才想必全都下水在搜寻自己。

杨继小心翼翼地看着痛哭的女主人和方才第一个将她从水里找到,又叼她上岸的白虎,被眼前的这一幕给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