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春江花月(273)

他目露恐惧之色,痛哭流涕,再次下跪,对着李穆不断地磕头恳求。

……

慕容替站在上津口的一道岗坡之上,注目着那道巨浪汹涌的河口,身影久久未动。

河口之下,数十万人口,万顷良田,很快,都将要随着决口倒灌的天上之水,替那个南朝人李穆陪葬。

很久之前,他曾应许过一个女子,道自己日后攻下洛阳,不会屠城施加报复。

他确实做到了。

如今他们要怪,就怪命该如此。

害了他们的,是那个名叫李穆的南朝之人。

“陛下,此地危险,请速速撤离,回往安全之地。”

他的亲信,一个名叫姚轨的鲜卑大将在旁劝他,见他未应,顺着他的视线,又看向远方洛阳的所在,迟疑了下:“陛下既有如此安排,为何不秘密进行?听闻王姓工匠逃走,应是去向李穆寻求援助了。大水若是倒灌,固然能阻挡他的大军,给我军以重整旗鼓的时机,但消息瞒着不叫他知道,以防他逃跑,到时淹死他的大军,岂非更好?”

慕容替终于转向他,神色冷淡:“如此大的事情,你以为能一直瞒下去?何况,他的军队若会轻易被大水淹死,你我今日也不会狼狈至此地步!”

姚轨面露羞惭之色,低头道:“全怪属下无能!”

慕容替神色微缓:“罢了,也不能怪你一人。你不知李穆,他和旁人不同。南朝的那些人,无不是酒囊饭袋,枉费我给他们造的良机!我便是要让那工匠去给他传消息,这才未加阻拦。”

他冷笑:“他不是要收复洛阳吗?我便以洛阳为注,和他赌一回大的。”

姚轨似懂非懂,却也知慕容替的心思一向深沉,不再作声。

慕容替又沉吟了片刻,问道:“亢龙关的重兵,可布置好了?”

“早已布置停当!便是一只苍蝇,也休想从那里飞过!”

慕容替微微颔首:“我只信姚将军一人!这一回,请将军亲自去亢龙关守道!只要能够除去李穆,从今往后,天下之大,我大燕将再无敌手!”

姚轨面露激动之色,噗通下跪:“请陛下放一百个心!只要他敢来打亢龙关,属下必叫他有去无回,命断关口!”

……

夜墨若漆,大雨瓢泼。

一队一队的将士,此刻已然全副武装,整齐地列阵于岗地之上,等待着来自于李穆的裁决。

大帐之外,站了十几个应天军的将领,皆静默无声。

李穆独立于帐中,向着面前那张摊开的山河舆图矗立,身影一动不动,已是许久。

有生以来,他从未曾像今夜这般,遭遇如此一个艰难的抉择。

倘若他不救,即刻带兵回撤弘农,必安然无恙。但数日之内,极有可能,连他此刻所在的这个地方,亦会变成汪洋泽国。

倘若他下令去救,则时间又太过紧迫。

从这里到上津,最近的一条捷径,便是舆图所示的亢龙道。

从前为了北伐,他对中原一带的山河地理,做过详尽无比的了解。

这条亢龙道,其实是处在稠林塬上的一道裂缝。稠林塬呈台状,顶上平坦如原,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但四周却峭壁陡立,高数十丈,飞鸟不能栖息,而洛河之水,便贴着一侧山壁从旁流过,唯一通道,就是这条裂缝,当地人称之为亢龙道。

裂缝自古便存,犹如万千年前,被一柄巨斧从天劈开,就开在了稠林塬的中间,长十五里,曲折狭窄,两侧绝岸壁立,狭窄得只能容数人并排通过,可谓丸泥能塞。

他若去往上津,别无选择,只能取道亢龙道。那就要求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攻下设于亢龙道口的亢龙关。

亢龙关倚靠天险,居高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旦他发兵前去,又无法在数日内拿下关口快速通过,及时赶到上津,于河口被摧毁之前开堰泄水的话,他将极有可能,与同行的将士一道,被身后滚滚而来的洪流吞没。

一旦下令,便再无退路,他必须胜,也只能胜。

否则万一不成,这个代价,将会巨大无比。

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进来了。

李穆转头,见是高桓。

高桓浑身被雨水湿透,站在那里说道:“姐夫,我出来前,阿姊曾叫我给姐夫带封她的信。我一时忘记了,姐夫莫怪。”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封已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的信。

“姐夫倘若决定带人去攻亢龙关,记得务必让我同去。”

高桓说完,将信恭敬地放在案上,向李穆郑重行了一个军礼,随即转身,快步出了大帐。

第149章

“从今往后, 妾之余生, 托于郎君。”

毫无任何的准备,这一列书于素笺之上的字, 便如此地跃入了李穆的眼帘。

笺纸已被雨水润湿,昳丽的字体外缘模糊了, 几道笔画尾端的墨迹,沿着信笺那宛若美人发丝的细腻纹理,慢慢地晕染了开来。

李穆的目光牢牢地被这一列字给年住, 无法挪开,心骤然猛地跳了一下。

他怎可能忘记, 这是很久很久之前, 在他第一次娶她的那个新婚之夜, 她曾对他说过的话。那是表白,更是郑重的托付。他不会忘记, 永远也不会忘记。

信笺的背面,似乎还有一列字。

他翻了过来。

“心乎爱矣, 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李穆久久地凝望着手中这封来自于她的信,翻来覆去地看着。

渐渐地,他的胸腔之中,溢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又带了淡淡酸楚的激动的感情。

一直以来, 他以为那些都将只是深埋在他心底的永远只能由他自己来背负的过往。又怎可能想到, 今日竟会再次经由她的笔端, 如此猝不及防, 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一瞬间,他便读懂了她的信。

她分明是在告诉他,她已经知道了关于他的一切。不但是他的现在,亦包括那段本已彻底掩埋的黑暗过往和回忆。

她在盼望着他的归来,好向他倾诉她对他怀着的深深的思念和爱意。

李穆不知她是如何知道的。那些过去,连他自己都已不愿再回忆了,他又怎忍心让她知道?

这一辈子,从娶了她的第一天起,哪怕那时他还心结未解,他也未曾想过让她知道。

他是永远不会在她面前提及的。

这一辈子,能得她如此相伴,他已然满足,不愿再让带着血色的过往,凭添她无谓的困扰。

然而,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就在这一刻,李穆觉得自己的心,彻底地得到了圆满。

便犹如朝云叆叇,行露未晞,踽踽独行的自己,忽被她从后追赶而上,双手牵握,两心相贴,再也不存半分的罅隙。

这一刻,他的心里,只剩下了深深的不忍,无比的感恩。

上天是何等厚爱于他,这一辈子,叫他得妻如此。他李穆夫复何求?

他所爱的妻,倘若知道了他今夜面临的抉择,她又将何去何从?

李穆喉头发堵,眼角微微地泛红。

他用衣袖小心地擦干了信笺上的残留水迹,取油纸包好,将它贴身藏在自己滚烫的胸前,闭了闭目,转身,大步出了营帐。

雨水在夜风的裹挟之下,肆虐天地。

涧河之水,贴着脚下的这片岗原,汹涌流淌。

李穆面向着他的部将和战士,一手按剑,立在风雨之中,身影宛若磐石,在对面那一双双饱含着忠诚和信任的眼目注目之下,高声说道:“人道若是不复,天道又将何存?号称应天军,当行应天事。应天之时,便在今日!”

“尔等勇士,即刻发兵,随我取亢龙关!”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穿透风雨,远远传送而出。

“末将誓死跟从,不胜不归!”

随那十几名副将嘹亮而整齐的应答,响应之声,从军营的四面八方起来,和着风雨,回荡在这片高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