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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275)

三百勇士分作数列,在领头人的带领下,跟随着前头伙伴的落足点,一步一停,踩着任何可以落脚借力的地方,向着塬顶,攀爬而去。

一行人艰难上行,虽然缓慢,但哪怕中途亲眼目睹伙伴失手掉落,亦不曾停止,更不回头,只是盯着头顶同伴的身影,五指化为钢爪,足尖犹如利刃,手足并用,宛若猿人,贴着峭壁,一寸一寸,在塬壁之上挪移。唯一的目标,就是登上塬顶。

李穆一路领头,从被最为浓重的漆黑封了夜色的子时开始,直到最后一下,他的五指在试探过后,牢牢地抓住一块岩石的锐角,发力,猛地一个翻身,双脚踩在了平地之上。

而这时,距离他从塬底开始攀登,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夜的时间。

这是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时刻。天边已然乌沉沉的,但在极远尽头的云层之后,隐隐已有一层曙色露了出来。

出现在李穆眼前的,是何等壮观的一番景色!一望无际的平原,茫茫苍苍,茂木叠生,粗得有如人臂的藤蔓,相互交织,彼此吞噬,向着远方疯狂地蔓延开来,草木密密麻麻,生得甚至叫人寻不到一个能够落脚的地方。

就在不远之处,两道塬壁的中间,突兀地断裂了开来,犹如被造物巨斧强行劈开,分为两段。

李穆知道,就在那里,那道裂缝之下的深渊之底,就是自己今日必须通过的亢龙道。

他无暇多看一眼这千百年来都未曾有过人迹的来自造物的鬼斧神工,解下自己身上背负的绳索,一头缚在悬畔一株根基深扎塬壁,树干足有两围粗的树上,结好绳索,随即将剩余绳索投下。

很快,随他身后的高桓便攀着下垂的绳索上来了。他亦如法炮制,垂挂下了自己的绳索,以帮助下面的同伴登顶。

越来越多的士兵,攀缘着绳索,陆续登顶,集合之后,众人挥着砍刀,披荆斩棘,在塬顶的密林里,强行破开通道,朝着那道峡谷而去,到了崖顶,纷纷解下身上所负的麻绳,系于牢固之处,解护腕缠在手心,随着李穆一声令下,攀着绳索,在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这一刻,借着夜色的掩护,朝着谷底垂直降落。

而这时,在关口对岸不停佯攻渡河的士兵见到了约定的时辰,突然再次发出喧天般的战鼓之声,杀声四起,舟船再次强推入河,朝着关口,发动了今夜最为猛烈的一场进攻。

李穆威名赫赫,加上此前连吃败仗,今夜他亲自带兵来攻关口,虽有天险作为屏障,城楼里的鲜卑守军也是丝毫不敢懈怠,从半夜起,就全神贯注地盯着,被对岸拖到此刻,早已疲惫,忽听关外再次杀声四起,弓箭如暴雨般射向关口城头,密密麻麻,连姚轨也险些被射中,怒发冲冠,命令士兵全力反击。

就在关门内外杀得双目赤红,你死我活之际,突然,关楼上的鲜卑士兵感到头顶仿佛有雨水似的液体泼洒而下,黏腻刺鼻,纷纷抬头,只见一团明亮的圆形火点,犹如从天降落的天火,从那漆黑的数丈高的塬壁之上,悠悠坠落,掉到地上,火星四溅。

“是火油!”

一个士兵摸了摸自己被沾染的衣袖,将手指碰到的东西送到鼻下闻了一闻,蓦然惊叫。

仿佛作为回应,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地上那片流淌着的液体便猛地起火,迅速蔓延。不过短短片刻的功夫,城楼便陷入火海,被泼到了火油的士兵,全身亦跟着迅速燃烧了起来,有摔倒在地来回打滚的,有带着火苗疯狂逃跑的。

阵阵撕声裂肺的惨叫声中,姚轨骇然举头,眼睛瞪得滚圆。

沿着陡峭的塬壁,一道道的人影,宛若天兵天将,从他的头顶迅速降落,还没回过神来,只见一道人影落到了城楼的屋脊之上,抽出背后的一柄长剑,双足一蹬,纵身跃起,整个人便如鹰鹞一般,朝着自己当头扑了下来。

火光熊熊,映出了那张男子的面孔。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竟是南朝大司马李穆。

一时之间,他根本无法想象,李穆此刻怎的不在关门之外,而是会以如此一种方式,凭空降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下意识地举刀,手臂才抬到一半,眼前一道寒光掠过。

脖颈一凉,他眼睁睁地看着地面,朝着自己飞速扑来。

在他终于意识到,那是自己头颅落地之时,那截身体,轰然倒下,将那颗双目还死死睁着的脑袋,压在了下面。

“不好了!李穆进关了——”

近旁一个鲜卑士兵,目睹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的这一切,心胆俱裂,猛地掉头,大声喊叫,奔了几步,竟爬上城墙,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

李穆一脚踹开姚轨的躯体,抓起人头,掷向关楼底下那群正推搡涌动着的鲜卑士兵,厉声喝道:“姚轨已死!挡我道者,杀无赦!”

整座城楼,陷入了火海,鲜卑士兵举头仰望。

熊熊的火光,照出了那张犹如鲜卑人噩梦的南朝男子的英武脸容。

他居高临下,双目如电,不怒自威。

那种仿佛在这人世之上,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般的杀气,叫人为之胆寒,望而却步。

……

洛神在长安,等了一天又一天。

雨水停歇,连天气也开始放晴了,非但没有等到李穆归来,这日从弘农,反而传来了一个新的令她百感交集的消息。

洛神知道,她是真的不能用坏消息去描述它。

但是在听到那消息的一刻,她的心跳加快,呼吸瞬间便被夺走。

她不曾见识过亢龙道的曲折和狭险,却知道那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入口,正被慕容替的士兵牢牢把守,宛若张开的血盆之口,就等着他的到来。

她不曾亲眼目睹那条穿过洛阳城的古老河流是如何的美,千百年来,默默滋养着两岸的肥沃土地和世代生活于此的人们,但她却在梦中曾和它神交,亲近无比。她知道它有个极美的名字,它叫洛水。就连父亲给自己取的名,也和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今这条河流,它不复往昔平静。在无情的天灾和邪恶的人祸面前,它眼看就要化为暴怒巨龙,将它周遭的一切,无情摧毁。

她的郎君,从来便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哪怕经历了那般黑暗的背叛和杀戮,赤子之心,依旧未冷。

她知道,即便在他决定回去阻止这一切的时候,他问她的意思,纵然在她心底,有着万千的不愿,她也一定不会阻止。

因她知道,那是他当做的事。

这个世上,也只有她的郎君,才有能力去做这样的事。

只要他活着,他便注定,是这天下的中流砥柱。

她相信他。

他一定会牢牢记着她在信里告诉他的话,平安归来,因她知道,他的心里,一定也有无数的话,想要和她说了。

但是即便如此一遍遍地反复安慰自己,也无法压制住洛神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焦虑和惶恐。

她不敢想,万一亢龙关无法及时攻克,当彻底挣脱了堤岸束缚的滔天洪流沿着洛水滚滚倒灌的那一刻真的到来,将会发生何等可怕的事情。

她的余生,是否还能再见他面?

她是否还能够再一次地亲吻他的唇,将她心中那些想要向他倾诉的话语,当这他的面,一句一句地倾诉给他?

消息传来的这一天,刺史府的气氛,无比压抑。

谁都知道,李穆要做的那件事,是何等艰难。

要在短短数日之内通过重兵把守的亢龙关,赶到上津口,就连一向自信满满的孙放之,也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还收到一个不能叫夫人知道的消息。

所有这趟跟随李穆行动的人,在出发之前,有家人的,全都留了书信。

在洛神的面前,他除了反复安慰,告诉她大司马一定会平安归来之外,别的,一句不敢说,亦不知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