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春江花月(284)

高峤眺望了一眼远处营房的方向,收回了目光。

“六郎,你不必再滞留于此,速速回去,把慕容替勾结西凉匈奴意欲夹击长安的消息告诉你姐夫,让他提早准备。再转告他,该如何备战,便如何备战,不必考虑别的。伯母和你阿弟的事,交给伯父。伯父必会将他母子二人救回来的!”

高峤神色不惊,语气平静,无任何的发力,更不带半分信誓旦旦的意味。

但就是看似寻常的如此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在高桓听来,却有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顿时安心了下来。

他点头:“侄儿无不遵照!侄儿这就回去了。伯父你要小心!侄儿盼着早日能够见到伯父伯母,还有阿弟一道归来!”

他说完,向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转身要走,忽听高峤又道:“等一下。”

高桓停步转头。见他上前几步,从怀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羊皮卷,递了过来,说道:“这几年间,伯父为寻你伯母,走遍北方,足迹亦出了关外,间隙便陆续记绘。此虽为草图,但上头标识了北燕境内各重要的关隘布防与粮库所在。你带回去交你姐夫,供他作战参考。”

高桓惊喜不已,回过神来,急忙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恭敬地道:“侄儿代姐夫,多谢伯父用心!”

高峤凝视着他,微微颔首:“几年不见,六郎你亦干练如斯,伯父欣慰之余,更是放下了心。事情紧急,不宜耽搁,你快些回吧。”

高桓不再停留,拜别高峤,转身疾奔而去,奔出去一段路,回忆着方才和伯父阔别多年、不经意再次碰面的一幕,念及伯母母子身处异乡、沦为人质,伯父苦苦追寻、两鬓风霜,心中只盼上天垂怜,能叫伯父顺利救出伯母母子,好叫一家人从此团聚,再不分离。

他下意识地再次回头。

身后,方才自己和伯父说话的那里,已是空空荡荡,不见了人影。

他摸了摸怀中的地图,心中感慨万千。回过头时,目光蓦然一定。

就在他的前方,一片浓重的夜色里,在古道畔的矮岗之上,竟还立了一道人影。

距离不算很远,但也不近。只见那道人影面向着营房的方向,仿佛在眺望着那里,一动不动,凝重如山。

月光从半山照下,依稀照出了一张满面乱髯的脸。

高桓的第一反应,便是那人就是伯父。

但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

伯父必定已经潜回营地,暗中护在伯母的身畔,又怎会再次在这里出现?

更何况,虽然夜色昏暗,看得并不清楚,但很明显,这道粗犷的身影轮廓,绝对不可能是伯父。

高桓猛地停住脚步,手再次按在了刀柄之上,眼前突然一晃,一个眨眼,那道人影竟倏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高桓迅速追了上去,疾步登上那片山岗,眺望四方。

月夜之下,四野空旷,黄沙如雪。

空荡荡的,何来人影可见?

他迟疑下,疑心是自己看岔了眼,摇了摇头。再次摸了摸怀中的地图,急着回去报讯,遂不再停留,跃下岗头,疾步而去。

……

长安。

大兄那日走后,如今应当还在等着朝廷的回复。洛神听闻,驻在上洛的广陵军,暂时还是没有撤离。

但对于长安来说,随着李穆的回归,这支军队的威胁,仿佛已是不复存在了。

这些天,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渐渐开始流传在亢龙道,追赶而来的民众在拜谢李穆之时,白虎现身于岗的事情。人们再联想到那日长安兵危之时,白虎穿过军营,奔到城门之下,雄姿矫健,最后蹲在了李穆夫人身边的一幕,各种玄之又玄的说法,不胫而走,传遍了全城。

李穆陪伴了洛神几日,前些天又忙碌了起来,出城而去,今日才回。

洛阳虽已回归,但河北的大部分地方,如今都还在慕容替的手中。

他的北伐之业,尚未完成。和北燕之间,必定还有一战。

洛神知他忙于备战,白天回来,又和蒋弢孙放之等人碰面议事,耐心地等他,一直等到傍晚,终于等到他回来了,很是欢喜。两人一道用饭。

饭毕,李穆送洛神回房。

洛神想起高桓去北燕境内去打探母亲的下落的事。算着日子,也是有些天了,不知如今他消息打听得如何,心中牵挂,忍不住问他。

李穆拥她入怀,安慰她说,应该很快就能有高桓的消息了。

洛神靠在他的肩头,想起如今还被关着的慕容喆,不禁微微出神。

慕容喆的口风极紧。此前无论如何审问,除了那日透露了半句长公主下落的消息之后,便再也没有多说半句了。

洛神知道,李穆应当是存了以慕容喆和长公主母子交换的一点准备,才一直留她活命。

也是巧,她刚想到慕容喆,外头便传来了仆妇的通报之声:“李郎君,方才狱典来报,说那个鲜卑女子要求见大司马,道有要紧之事,要当面相告。”

虽然觉得反常,但洛神的第一反应,便是慕容喆或许松口了,立刻看向李穆。

李穆神色平淡,目光微动之间,仿佛想起了什么,伸手握住了洛神的手,柔声道:“走吧。咱们一起去瞧瞧。”

第154章

慕容喆入监之后,便状若痴哑,终日面墙而坐,一句话也不说,更是不再透漏半句关于长公主下落的详情。

连前些时日,看守向她传达慕容替败退河北的消息之时,她亦毫无反应,宛若置身事外。

唯一的一次失态,据那看守言,便发生在得知那消息的当夜。

那夜深夜时分,看守仿佛隐隐听到牢里传出一阵压抑的饮泣之声,等过去时,却见她又恢复了原本的沉默和冷淡。故今日,听她突然如此开口,立刻便去通报。

慕容喆并未遭虐,但比起从前,还是消瘦了不少,脸色苍白。正闭目坐于墙边,听到牢外传来脚步之声,睁眼,望着站在门外阴影里的那个男子的身影,眼底慢慢地闪烁出了一缕光芒。

“你要见我,何事?”

李穆并未叫人打开牢门,只站在铁栅之外,开口问道。

慕容喆定定地望着他,良久,唇角微勾。

“犹记当日,我奉叔父之命去向你传信。一晃数年,今日再见,将军雄姿如故,我却成了阶下之囚。”

她的声音沙哑,神色似在自嘲,又似在感叹。

李穆的视线,穿过铁栅,落到了她的脸上,目光平静:“慕容公主,你若是想通了,痛快交待长公主的下落详情,待她平安归来,我可饶你一命。倘若还在打别的主意,不必枉费心机。”

慕容喆抬起眼眸,盯着李穆,说道:“我虽掳走了她,但你莫忘了,当日若不是我恰好也在,以当时情景,何来她存活于世?何况这几年间,我奉她如母,对她没有丝毫的怠慢。这便是你对我的报答?”

李穆冷冷地道:“胡人虽也称人,却多不知何为人道,更遑论礼义。便是衣冠者,亦只知心术而不知耻。慕容公主,你便是其中之一。”

“当日我曾警告过你,勿再以我夫人面目示人。你可知今日你何以还能活着,有如此待遇?”

“实话告诉你,你愿详说长公主之事,最好不过。不说,亦是无妨。慕容替扣她多年,自然是要以她要挟于我。以他今日之败,倘若所料没错,不久必会推她出来。只要她现身,我未必不能救她。你并没有你想象中那般重要,更非不可或缺之人。已是饶你不死,你还想要如何?”

慕容喆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掩饰不住的狼狈之色,沉默了片刻,仿佛终于定住心神,低声道:“你先前对我说过的话,我自然不敢忘记。你说的是,我确实厚颜无耻。但我也有我的无可奈何。”

她从地席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夫人可也随你同来了?若是来了,可否容我单独和她叙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