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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294)

那个方向,便是粮库。

留在营中的士兵大声鼓噪,纷纷奔过去时,仿佛已是约好,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对面西北角,那一片马厩的方向,突然也起了火光。

天干物燥,已是多日不见雨水,贮存着的粮草又皆为燥物,加上风力助燃,待士兵赶到,眼前已经大火连片,附近又无便利水源可用,何来办法灭火?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熊熊,在旁奔走,徒劳呼号而已。

火势越烧越大,眼见就要波及近旁营房也就罢了,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关在厩中的那数千马匹战马,被周围熊熊燃起的大火所逼,扬蹄嘶鸣,奋力挣脱缰索。

大片的栅栏被群马拖倒在地,厩顶连片倒塌,火光之中,无数受惊的马匹从厩栏里狂奔而出,四散奔逃。匈奴士兵闪躲不及,被迎面而来的马群撞倒在地。马蹄仿佛雨点,从他们的身体和头脸上踩踏而过,头破血流已是轻伤,断骨折腿,比比皆是,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更有许多马匹在挣脱缰索之后冲出来时,马尾已是起火,奔逃中又引燃了帐篷,火借助风势,没片刻的功夫,整个营房便陷入了一片火海。

纵然天王亲临城关指挥,也是无济于事了。

在李穆率领军队发动的猛烈攻击之下,城关本就岌岌可危了,这里又祸不单行,那奉命前来提人的头目心知不妙,顾不得别的,疾步奔向关着长公主的地方,借着火光,看见外面的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守卫的尸体,脸色大变,冲了进去。

“不好了,人跑了——”

风声,马鸣,匈奴人嘶声力竭的吼声,随了火光,冲上夜空,久久不散。

……

高峤对营房里的路和岗哨的分布,早已印记于心,将小七扛在肩上,带着萧永嘉,从预先择好的路,趁着这营房乱成一团,朝外而去,路上杀了数个为躲开马群的踩踏而无意蹿来的匈奴兵,照着计划那般,顺利潜了出去。

月光之下,两座夹峰之间,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向前。

高七和其余手下在放火完毕之后,与高峤约在这条小道的尽头碰面。那里,马匹已是预备妥当。

火海和匈奴人的呼叫声,已被抛在了身后。高峤带着妻儿,快步行于山间的羊肠道上,树影婆娑,怪石嶙峋,他感到怀中小七那双搂着自己脖颈的小手,收得越来越紧,毛茸茸的小脑袋,也朝自己越靠越近,最后紧紧地贴在了他的下巴上,一动不动。

那是来自怀中稚子的无声的亲昵和依靠。

他在战乱中降临人世,因了做父亲的自己的疏忽,叫他从来到这世间的第一天起,便随了母亲,身陷囹圄。

就在今夜之前,当高峤在暗处远远眺他母子的身影之时,在他的心底深处,喜悦之余,不是未曾没有过掺杂了愧疚的胆怯之情。

曾为大虞国相、高氏家主的他,自认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已是尽到了他所能为的本分。

但是身为丈夫,以及一个孩子的父亲,他却亏欠良多。

他曾无数次地向着上天暗祈,祈垂怜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好叫他弥补从前对妻子的亏欠。但当梦想中的这一刻真的到来之际,他却又变得胆怯了。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妻儿。他害怕得不到妻子的原谅,害怕在那个稚子的心目中,自己这位父亲,就是一个不堪的存在。

然而上天终究还是厚待了他。他何其有幸,能得妻如此,娇儿如此。

此前的一切忧虑,在这一刻,全然消失。

他的胸膛里,涌出了阵阵的暖流。

他悄悄地调整抱着小七的姿势,好让他在自己的怀里能更舒适些。

“还走得动吗?”

他低声问妻子。

萧永嘉微微喘息,摇了摇头:“我走得动。”

“前头就快到了。”

萧永嘉朝丈夫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斑驳的月光从树影中洒落,映在她的脸上。

她面容皎洁如旧,但看起来却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高峤默默地抓紧了她的手,带着她正要继续向前,忽然,脚步停了下来。

前方一道坳口,就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中间,宛若突兀的岩柱,立了一道魁梧的人影。

月色照落,那人以黑布蒙面,不见面容,只余一双眼睛,在夜色里烁动着莫测的光。十数名随从模样的暗影,正悄无声息地从道两旁的树木和山石之后闪出,分立在那人身后左右,将去路完全地堵死了。

小七蓦然转头。高峤感受到了他的紧张,立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低地道了声莫怕,随即轻轻放他在地,将母子二人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这里距离接应之地,已没多少路了。眼见就要抵达,半路竟又来了一个挡道之人。

高峤知对面和匈奴人应该不是一伙的。他一时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

但能肯定,对方似乎早就在此等着了,并且,是敌非友。

他紧紧地盯着对面的蒙面男子,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那人也是一语不发,和高峤对望了片刻,两道闪闪的目光转落到了他身后萧永嘉的身上,片刻之后,开口道:“将她留下,我便放你和你儿子离开。”嗓音粗哑,难听至极。

高峤沉声道:“你何人?”

那人不应,只道:“高峤,指挥兵马,你或许还能和我周旋一番,但论武功,你绝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愿多加为难,你照我的话做,我绝不食言。”

高峤眼底掠过一丝怒意,目光扫视了对方一圈,短短一个刹那,心中便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这个蒙面人,不知来历为何,跟不知他何以要挟持萧永嘉,但显然,这是个劲敌,何况还有十来名不弱的手下。

自己倘若只身一人,和对方搏命便是。回首来路半生,何等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又岂会惧怕面前这区区十来个敌人?

但此刻,他的身后,却还有萧永嘉母子。

在没有一击便中的十足把握的前提下,他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便是要保证她母子二人的安全。

这里距离前方安排好的汇合之处,已是不远了。只要自己能拖住这些人,高七他们见自己未能在约定的时间抵达,自然会找过来的。

高峤转头,低声叮嘱萧永嘉带着小七紧靠山壁,手慢慢地捏紧了剑柄,冷冷地道:“一个连头脸都不敢显露,藏头缩尾的鼠辈,也敢如此放话。是不是对手,试过便知。”

他身后的萧永嘉忽然弯腰,凑到小七的耳畔,叫他站着勿动,自己上前一步,和高峤并肩而立,说道:“我夫君方才问你何人,你为何不应?”

蒙面人不言。

“你不说,那就容我猜一下。”

她慢慢地道:“当年南朝发生内乱,慕容兄妹趁我夫君忙于救助民众,保卫建康的机会,将我掳到了北方鲜卑人的地方。这几年,发生了很多的事,夫君也一直在寻我母子,如今终于找到了,我一家得以团圆,你却突然现身于此。你和匈奴人不是一伙的,但也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暗中刺探已久,否则,你是不可能如此凑巧,此刻恰好也在此地现身挡道。”

“你以巾蒙面,不肯显露身份,说明你和我夫妇有旧,至少相识。”

“你仗着人多,威胁要扣留我,目的难道也和西凉皇帝刘建一样,是要拿我去威胁李穆?”

“堂堂大丈夫,岂会靠一妇人左右战局?你当我……”

那蒙面人顿了一顿。

“你当我会和慕容替刘建那些无耻之人一样,做出如此下作之事?”他的语气,隐隐带了些自傲。

萧永嘉微微点头:“我敬你的骨气。但你的目的,究竟为何?我听你方才口气,倒有几分诚恳,仿似只要我留下了,你便会真的放走他父子二人。这我便不解了。我固然是南朝的长公主,但如今南朝掌权的,是高太后,我的身份,早时过境迁,并无多少利用价值。你却费了如此大的气力,一路跟踪埋伏,单单只为扣下我?我想来想去,或许是你我旧日有仇,你要报复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