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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303)

众人吃惊无比,慌忙跪地,叩头,纷纷向他表忠,道定要追随于他到底。

慕容替淡淡笑了一笑,不语,走到自己那匹坐骑的近旁,抽出一把匕首,割断了固定辔头的缰索,又丢掉了马鞍。

他抬手摸了摸它的头,道:“你也跟了我多年,今日也放你走吧。往后是生是死,看你自己造化了。”说着,猛地用刀柄击了一下马臀。

马匹吃痛,嘶鸣了一声,撒蹄朝着野地狂奔而去。

慕容替目送马匹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再没看人一眼,转身朝着建康走去。

“陛下——”

众人在他身后喊着,跟着前行,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终于停了下来,跪在了路上,向着他的背影叩头。

慕容替始终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阵大笑之声。笑声中,加快脚步,朝着前方那座城池,大步而去。

……

荣康身穿龙袍,威风凛凛,坐在金碧辉煌的建康宫里,命人将慕容替带入。

在他入殿之前,已被彻底搜检,连脚上的靴子都检查过了,见无异常,这才放行。

在两旁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他朝荣康走来,到了近前,停住,下跪,行礼,口呼陛下。

荣康心中暗自得意。

风水轮流转。想当初,慕容替占北方称帝之时,自己仰其鼻息。如今倒了个个儿,变成自己高高在上,这个原本总是阴沉沉的叫他见了有些发怵的鲜卑人,今日竟会如此向自己俯首称臣,怎能叫他不得意?

他命慕容替起身,假意笑道:“传言你死于乱军,朕闻讯时,还颇为伤感。不想原是讹传,最好不过了。但不知今日你来建康,是为何事?”

慕容替道:“实不相瞒,我虽侥幸活命,但部下散尽,故地难归,又遭叔父追杀,已是走投无路。知陛下势如中天,特意前来投奔,以求庇护。”

荣康皮笑肉不笑地道:“好说,好说。只是你信中所言……”

慕容替在投给他的信中称,自己也曾做过几年皇帝,当初便知乱世之中,朝不保夕,故留有一埋藏金银宝藏的秘所。他愿呈上图藏,以表自己投靠的诚心实意。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建康虽已得了一笔巨额财富,但面对这种诱惑,荣康的贪婪之念,反而愈发膨胀,心动不已。虽然明知慕容替此行诡异,却还是抵不住诱惑。

好在他孤身一人,又被搜了身,料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慕容替道:“藏图在此,为叫陛下有数,亦列出了详细数目。”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起来的羊皮纸,朝着荣康走去,到了近前,停下,交给荣康身边之人。

荣康接过,见图上地理标识清晰,一目了然,所列的金银珠玉,竟全是以车来计算,双眼不禁发光,看了又看,哈哈大笑,将羊皮纸收起,纳入自己怀中,命人摆酒设宴,招待慕容替。

筵席之上,众人谈论着被栽埋在地里的南朝官员,笑声不绝于耳,荣康左拥右抱,丑态毕露,几杯酒下肚,看向坐于自己下首之位的慕容替,想起从前他做皇帝时,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倨傲模样,有心要再当众羞辱他一番,目光落到他那条始终垂落不动的左臂之上,笑道:“朕听闻你的这条胳膊,从前是被李穆所废?大丈夫生而在世,若不能报仇,苟活于世,亦是羞耻!”

周围起了一阵窃窃私笑之声。

慕容替恭敬地道:“之所以来投奔陛下,为的正是复仇。”

荣康得意而笑:“朕见你进来后,这手便一直不动,可否方便,叫朕看看,李穆到底将你这臂,废成了如何模样?”

众人跟着起哄。

慕容替道:“陛下要看,我有何不便。”说着坦然举起左臂。

衣袖滑落,露出了一条微微扭曲的手臂。臂上肌肉瘦弱,已见萎缩,连那只手,比起正常的右手,看起来也小了一些。

荣康的嘴里发出啧啧的叹息之声,不停摇头:“李穆实是可恨。但不知你这手,如今若和女子打架,谁输谁赢?”

话音落下,哄堂大笑,有人便提议试试。

荣康责备道:“慕容老弟也算是当世英雄,岂能容你如此戏弄?”

殿中笑声,愈发大了起来。

慕容替面上丝毫不见愠色,反跟着笑,道:“打架是不知输赢。不过提壶倒酒,应还是能做。不如我给陛下斟酒一杯,以表我对陛下收容的感恩之情。”说完从座上起身,来到荣康面前,在周围目光的注视之下,用那只废手,带了点吃力地端起案上的一只酒壶,抖抖索索地举向荣康面前的酒盏,小心地倒了一杯酒,恭敬请饮。

荣康赚足脸面,哈哈大笑,接过酒杯道:“慕容老弟亲手斟的这酒,朕岂能不喝?”说着送到嘴边,仰脖,一口灌入了嘴里。

就在他扬起脖子,咽酒下腹之时,在这一个刹那之间,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慕容替那只空着的右手,突然扫起案上一只筷箸,倾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将筷头朝着荣康露向自己的咽喉,笔直地插了下去。

他的手背,青筋毕露。

“噗”的一声,那根筷子,在极快的速度和巨大的臂力之下,犹如锋利匕首,戳穿了荣康的皮肉,深深插入咽喉正中,整整一根,穿颈而出,露出的筷头之上,沾了一缕细碎的血肉。

荣康那庞大的身体,猛地顿住。

“咣”的一声,酒杯脱手,掉落在地。

他双目圆睁,眼珠瞬间后翻,终于吃力地看向对面的慕容替,忽然抬起一只胳膊,张开蒲扇似的手,似乎想要反击。

慕容替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紫眸里泛出冷色,稍稍抽回些筷子,狞笑着,猛地左右搅动,气管登时破裂,喉上血肉模糊。

荣康惨叫一声,眼珠再次上翻。那只举起来的手,无力下坠。

他的一双牛眼死死地盯着慕容替,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还没站稳,又“砰”的一声,身躯倒了下去,压倒在身边一个已吓呆了的美人的身上,四肢痛苦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嗬嗬之声,血不断地从他嘴角和喉咙的那个破洞里涌出。

美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在他重压之下,拼命地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出来,却又如何脱得开,嘴里发出一阵充满了恐惧的尖叫之声。

大殿之上,荣康的左右手下,这才终于跟着反应了过来,摔了手中酒杯。一片稀里哗啦声中,冲了上来,纷纷拔出刀剑,霎那便将慕容替包围在了中间。

慕容替神色自若,撒手松开了那根插在荣康咽喉里的筷子,转身,视线扫过对面那一张张惊怒交加的脸,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凌厉,与方才侍酒之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就在这一刻,他仿佛又恢复了身份,变成了曾经的北燕皇帝慕容替。

众人被他目光所逼,呼喝之声,慢慢变小。

“荣康已是活不成了!你们杀了我,对你们有何好处?他搜刮的金银财宝,没分给你们一分一毫!原本打的就是万一守不住建康,丢下你们自己带着财宝逃路的主意!你们这般替他卖命,最后能得到什么?”

他冷冷地道,语气倨傲,充满了王者之气。

荣康爱财。封官进爵很是大方,但论到真金白银的赏赐,却颇为计较。从前也就罢了,这回打入建康,眼看他将搜刮来的金银珠宝一一藏入库中,除了少数重用的亲信,其余人替他奔走,实际入手的东西,相比之下少得可怜,原本心中就很是不满,被慕容替这么一说,脚步亦随之停顿。

慕容替瞥了眼还在地上痛苦抽搐着,大口大口想要呼吸,气却喘不上来的荣康,淡淡地道:“他搜刮过来的那些好东西,你们不去分了,难道要等别人抢在你们前头,把东西搬光?”

犹如醍醐灌顶。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各自露出怀疑戒备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