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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65)

“阿弥……阿娘实在不知你这怒气从何而来……阿娘所为,难道不全是为了你好……”

她朝洛神走了过去,伸手想要抱她。

洛神掉头,掩面而出,在门外阿菊等人惊诧的目光之中,飞奔回了自己屋,将门反闭,便扑在了枕上,闭目,眼泪流个不停。

从知悉那个伧荒武将求婚之日开始,到陆大兄离去,她怀着一颗惶恐、决绝之心被迫出嫁,今日又以这种方式被带回……父母不和,多年以来,自己夹杂其中的惶惑和苦楚……

所有堆积在心底的委屈、遗憾、愤恨,尽数随了眼泪,滚滚而出。

门外不断传来拍门声,夹杂着萧永嘉焦急的呼唤之声。

洛神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流泪,默默地哭泣,直到哭累了,才慢慢止住。

天黑了下去。屋里没有点灯,昏暗一片。

“阿弥!阿弥!”

外头安静了片刻,忽然,阿耶的呼唤声也传了进来,充满了焦虑。

“你再不开门,阿耶破门了!

“阿耶,我无妨的!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洛神躺在昏暗里,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句。

耳畔再次安静了下来。

世界也终于得以清净了。

洛神闭目,便如此一个人在床上卧着,也不知睡着或是醒着,良久,及至深夜,方慢慢地坐起身,自己燃了灯,坐到妆台之前,对镜理好凌乱的发髻,整了整衣裳,最后打开了门。

萧永嘉和阿菊她们,都还等在她的门外。

见她终于现身,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阿弥,你到底怎的了,你吓死阿娘了——”

萧永嘉眼睛通红,唤了声女儿,声音颤抖。

“阿娘,我无事了。”

洛神朝她微微一笑。

“阿耶呢?我想见他。”

……

书房里,银烛高烧。

高峤面容削瘦,眉头深锁,望着面前眼眸还带着哭过的红肿痕迹的女儿,脸上露出微笑,叫她坐下。

洛神摇了摇头,依旧立着。

“女儿知阿耶事忙,就几句话,说完便走。”

高峤眸带慈爱,点头:“阿耶听着。”

“李穆之能,阿耶必定比我更为知晓。于千军万马中单枪匹马救回阿弟,是为绝勇。江北之战,领区区先锋之兵,五战五捷,是为善战。如此绝勇善战,空前绝后。倘若他没了,放眼朝廷,阿耶可否能再寻到第二个似他之人?”

高峤没想到女儿寻自己,开口说出这样的话,一怔。

“我知朝局纷争,阿耶身处其中,身不由己,自有取舍权衡。女儿不敢论断是非。但女儿从前曾与兄弟同读孟子,言,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伯乐常有,良驹却是可遇而不可求。高氏名满天下,阿耶被人尊为相公。何为相?国之重器,民之所望!何人无父,何人无母?阿耶既身居相位,女儿斗胆问阿耶,倘因门户私怨,令大虞失了如此绝勇悍将,叫那六千被派去随他同战的将士白白送死,阿耶你真不觉可惜,真的问心无愧吗?”

高峤望着女儿,方展开的眉头,再次紧锁。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阿耶,我知你生平唯一夙愿,便是北伐中原,光复两都。阿耶年轻之时,也曾为之奋战,惜壮志难酬,折戟而归。这些年来,阿耶虽再未于人前重提旧事,但我不信阿耶没有遗恨。皇阿舅能用李穆,阿耶才干,难道不及阿舅?为何就不能以他为剑,筹谋日后再次北伐?阿耶你人未老,当年壮志,如今却又早早去了何处?”

“因各家之争,女儿先失陆家大兄,断送了良缘。如今新婚不过月余,眼见又要做寡妇了。女儿不过一女子,余生如何,只干系我一人,无关紧要。但李穆却非寻常之人,留下了他,焉知日后不能成为国之利剑?”

洛神的眼中,渐渐再次泪光闪烁。

“阿耶,我知你和阿娘的打算。这趟接我回家,不管李穆此战是死是活,往后是不再叫我回去了。此事无妨。嫁他本就不是我之所愿,我必听阿耶阿娘的安排。但李穆生死之事,阿弥切切恳求阿耶,重新考虑。他的老母,双目失明,如今正在家中,等着他回……”

她潸然泪下,向着父亲郑重下跪,叩首完毕,便起了身,快步而去。

高峤坐于案后,目光定定地落在女儿背影消失的方向,良久,眉头紧蹙,一动不动。

……

是夜,高峤书房里的烛火,通宵达旦。

天明之际,高允高胤得讯,匆匆前来见他,见他两颧高耸,双眼熬出了血丝,昨夜似又一夜无眠,便劝了几句。

“伯父放心,六弟已被看好,值此之际,绝不会叫他再添乱子。”

高峤点了点头,问:“李穆如今行军到了何处,可有消息?”

“三天前,探子回报,已至涪江丹渠一带,离袁节兵马重镇元城,不过数日之距。”

高峤沉思了良久,望向高允。

“二弟,如今你手上可用之兵,还有多少?”

“北边如今战乱迭起,广陵吃紧,更是万万不可有失,须重兵驻防。若说可用,也就只有驻于庐江的两万兵马尚可调动。兄长问此,意欲何为?”

高允有些不解。

“子安!”

高峤看向高胤。

“你领虎符,速速过江,率庐江两万兵马,速去巴郡援战。事关紧急,今日便动身去!”

高允和高胤都是吃了一惊。

高胤迟疑了下,未说什么。

高允却立刻道:“兄长,你这是何意?何以突然要增兵巴郡?此战起因,全是许泌怂恿,陛下妄诞。我高氏出三千兵马,已是仁至义尽,就当作有去无回。兄长如今增援,莫说战败,损兵折将,毁损名誉,于高氏有百害而无一利,便是侥幸获胜,功劳又如何计算?陛下那里,非但不领我高氏之情,恐怕反愈发疑我高氏另有所谋!更何况……”

他咬了咬牙,恨恨地道:“陛下如今本就忌我高氏正深!先前江北之战,你我便未封功!如今这一趟浑水,我高家,又何必再趟!”

高峤闭目,宛若入定,良久,睁开一双凤目,目光清明,湛然有神。

“二弟,以我高氏门第之望,便是真到了不得已退的那日,再不济,你我也可赚作一个田舍翁,子孙后代,官禄可图。然国若不国,家何以在?多年门户之争,已是贻害不浅,更是误我至深。我已决议,你莫再多言!”

士族大家极是崇尚家主之地位,凡事进退,皆以家主为号。而为保证家族势力得以绵延,选择继承人时,英明的家主,未必一定就会选择自己的儿子,族中兄弟、侄儿,能者居之,向来如此。

高峤领高家多年,将高氏推至今日地位,他如此开口,一锤定音,高允纵然满心不愿,又岂能再和他争辩?默然了下去。

高峤看向高胤。

高胤一凛,上前道:“伯父之命,侄儿遵从。但有一言,侄儿不得不说。庐江距离巴郡,千里之遥,我怕即便我全力行军,抵达之时,未必就能赶上战机……”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极有可能,等他领兵赶到,战事已然结束,李穆和那六千兵马,早全军覆没。

“成败皆是天命。你尽力便是。”

高峤缓缓道。

“得命!侄儿这就动身!”

高胤行过礼,转身而出,领了虎符,换上盔甲,点齐家将,带着一行人匆匆正要去往军渡,忽见远处疾驰来了一匹快马,卷着身后滚滚尘土,转眼奔到近前,马背上,飞身下来一个身背信筒的信使,双膝下跪,高举信筒,喊道:“都督,巴郡战事,有新信报!”

高胤一把接过,快步朝里奔去,入了书房,呈给还在里头的高峤高允。

高峤取出信报,一目十行地看完战报,目光竟定住了,神色古怪。

高允性急,一把夺过,看了一眼,掩饰不住惊诧,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