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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80)

兴平帝问何事。

高峤道:“臣见陛下,乃是为了昨日宫宴之上,慕容氏投效一事。鲜卑多族,唯慕容一族,族里多有大能之人,又天生狡诈善变,不讲恩义。我朝自立国始,对慕容一族,多有恩抚,赐高官厚爵,当初若非得我大虞格外厚待,慕容氏何以能在北方众多胡族里脱颖而出?然慕容氏狼子野心,数次叛变,乃至趁我大虞国难之际,趁火打劫,大肆掠夺北方土地。后因不敌夏人,方举族隐忍,蛰伏多年。如今北夏局势飘摇,国摇摇欲坠,慕容氏便又趁机举事。此一族人,分明是图谋复国,何来半分效忠我大虞之心?慕容西谋事不成,如今逃往北方,必在联络旧部。而慕容替来我大虞,名为投效,分明更是寻求庇护,欲借我大虞之名,在北方延揽人心。臣恳请陛下,三思后行,万万勿纳反复无常之人!可将其驱离大虞,勿令慕容氏借我大虞之名,在北方再次举事!”

兴平帝神色隐隐不快,但依然勉强笑道:“高相,你过虑了。朕何尝不知慕容氏反复无常。但此次非比从前。慕容氏早已元气大伤,旧部寥寥,恐再难成大事。慕容替如今诚心前来投靠,朕若不纳,岂非寒了北方那些亦有意投靠大虞之人的心肠?慕容替向朕转呈了慕容西的亲笔血书。”

他大笑了数声:“朕以为,高相你对慕容西,怕是有所偏见。”

慕容西当初曾求婚于长公主,一曲千金之赋,传遍秦淮。随后高峤娶了长公主。据说,他对那首千金赋很是厌恶。

既厌恶那赋,对一手造了这赋的慕容西,想必自然也不会有多少好感了。

更何况,后来北伐之时,高峤之所以未能如愿北进,便是遇到了当时已投北夏的慕容西的强劲阻挡。

前有强敌,后国内掣肘,高峤无奈,最后只能撤兵南归。

兴平帝的意思,家仇国恨,双管齐下,高峤难免怀有私心,他岂会不知?焦急道:“陛下,臣字字句句,皆出于公心,绝不带半点私人恩怨。慕容氏不能相信,请陛下听我之言!”

兴平帝摆手:“高相不必过虑。昨日慕容替献上金刀地图,足可见诚意。”

“陛下!慕容替所献之刀,乃其开国先祖所有,名为慕容一族圣物,实为背叛我大虞之见证,分明是为国耻!陛下不拒,反欣然接纳,是何道理?至于那关图,臣斗胆问陛下一句,我大虞上下,济济文武,如今可还有挥师北上,收复两都之心?若无,得此关图,又有何用?”

兴平帝一下被问住,应答不出来,脸色变得极是难看。忽然,双眉皱起,抬手捂住了额,道:“朕还头痛。若无事,你们都回吧,此事日后再议。”

萧道承忙出来圆场:“高相进言,字字出于大局,陛下必会慎重考虑。只是今夜实是不早了,陛下身体要紧。高相也是日夜操劳,早些回去歇息才好。”

高峤心知皇帝必是听不进自己的话,无奈,只得拜辞。

兴平帝脸色这才好了些,道:“高相走好。见了皇阿姊,代朕问安,朕也有些时候未见她面了,甚是想念。”

高峤应了,目送皇帝起身离去,怏怏出宫。

与萧道承在宫门外告别之时,道:“陛下与殿下亲近,或许还肯听殿下之劝。旁事也就罢了,请殿下多留意陛下身体,万万不可再叫陛下放纵至此。今夜实是凶险。”

萧道承咬牙切齿地道:“皇后居心叵测,今夜若非高相在,后果不堪设想!高相赤忱之心,叫孤实在惭愧。高相放心,只要陛下肯听孤劝,孤必定竭尽全力!”

兴平帝若没了,太子年幼继位,许氏趁机坐大,日后必不容萧道承。

他如今最大的心愿,应该也是和自己一样,盼望兴平帝无事。

高峤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头,转身要登近旁那辆已经等了自己许久的车,准备回往高家之时,忽然看到城东方向,隐隐起了一片红光。

应是那个方向的哪处夜半失火。

但站在这里就能看到红光了,可见火势之大。

倘是连片的民居着火,再加上这种天气,火势一旦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高峤吃了一惊,急忙和萧道承一道,赶往城东。

两人匆匆赶到城门前,并未见到失火点,但前头那片火光,却愈发明显,知应是城郊之火,这才稍稍放下了心,登上城楼,看个究竟。

城楼上已经站了十来个被这火光给吸引的守夜门卒,正指指点点,见高峤和新安王突然现身,慌忙下跪。

高峤站在城楼上,看得愈发清楚了。

这火光,似是源自数里之外的青溪一带。

他知那里有座属郁林王所有的青溪园。

火光如此之大,难道是青溪园起了火?

高峤立刻命人去叫建康令,带人速去灭火,自己和萧道承也赶了过去。

赶到之时,众人被眼前的火势给惊呆了。

青溪园的大门敞开着,里头空无一人,园中那座最为华丽的名为宝芳楼的高轩,全部已被烈火吞噬。

大火正在向着两边蔓延,烧着了附近的连片房屋和花木,火光熊熊,热浪逼人。

这样的火势,人力根本无法扑灭。高峤只能命人撤远,等待大火自己烧灭。

这场火,一直烧到了天亮时分,将那一片连在一起的屋宇全部烧光,才终于灭了。

建康令带人,往还冒着零星火光的废墟里浇水,寻了许久,最后,终于在那处显是起火点的原本叫做宝芳楼的断壁残垣里,寻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一男一女。

郁林王自己没有现身,只来了王府管事和朱家的一个管事。

辨认过残容和身上未被大火烧掉的金玉配饰之后,确定这具死前显然衣着暴露的妇人之尸,正是主母郁林王妃朱霁月,而那个男子,乃侍卫头领。

近旁地上,又散落分布着烧黑了的酒壶和杯盘。

显然,大火烧起来时,这两人应是在此吃酒。

园中其余下人,一个也不见了。

建康令命人去搜剩下的屋子,发现库房里丢失了不少贵重财物,地上到处是散落着的来不及带走的钱。

推断应是奴仆发现宝芳楼半夜失火,火势无法扑灭,见主母被烧死在了里头,众人害怕吃罪同死,遂哄抢财物,连夜一哄而散。

郁林王一心修仙,夫妇形同陌路,王妃平日大半时日住在这里,据说暗中养了不少面首,这早不是什么秘密。朱家早先觉得有失颜面,也曾阻止,但朱霁月我行我素,依旧时常住在此间,朱家无可奈何,也只能听之任之。

听完建康令的汇报,朱家管事脸色有些尴尬。

高峤和新安王默不作声。

王府管事上前,向高峤和新安王行礼,面露戚色,说:“此处夜半不慎失火,不想竟惊动了二位,累二位辛劳至此,实是罪过。王妃昨日来此,乃是休养身体,殿下是知道的,遭遇不测,实为不幸。这侍卫应是瞧见起火,忠心救主,奈何火势过大,这才双双殒命于此。殿下说,他极是感激新安王殿下与高相公。二位辛劳,这里剩余之事,交给奴便是,请早些回去歇息。待殿下出关,必具礼致谢。”

说完,深深躬身。

朱家管事暗暗松了口气,急忙附和。

高峤和新安王对视了一眼,自是心照不宣,道:“我二人也只是恰巧看到,这才赶来。王妃不幸罹难,望殿下节哀。这里既无事,我二人先便去了。”

管事恭敬相送。

高峤和新安王熬了半宿,也是疲倦,相互告辞,便各自归家。

高峤一夜没睡,人早乏了,坐于车上,却分毫没有睡意。

向皇帝进言一事,他本就不抱大希望。见皇帝如此反应,虽失望,但也在预料之中。

反倒是思量后来发生的事,才真的叫他感慨不已。

从朱氏身上,他自然地联想到了妻子萧永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