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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94)

洛神驻足,站在了脚下的这块观潮台上。

春江明月,冉冉东升。

远处,视线的尽头,一道宛若白线的潮水,正向着金山漫涌而来,渐渐到了近前,因江道陡然变窄,潮头急促回旋,拍击着江岸岩石,漫卷出片片雪浪。

春潮疾过,江面陡涨,波光粼粼,犹如接天连海,一望无际。

这个夜,江水流,月朦胧,烟波袅渺。

江畔桃花,在这春夜月影的映照之下,亦宛若梦中的一片飞花幻影。

洛神靠在身畔男子的肩臂之上,一动不动,整个人,沉浸在了这片如梦的月光之下。

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清越的山寺禅钟之声。

钟声尚未消去,远处,也不知江渚的何方,应和似的,随风又起了声声渔鼓,中间夹杂几缕苍凉歌声。

细听,唱的竟是思乡古曲。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歌声飘飘渺渺,曲不成调,隐约可辨,带了旧都洛阳的几分残余口音。

才不过几声,便低了下去,渐至消隐。

只剩禅钟声声,余音袅袅,散入一片江波月影。

洛神猜想,那应是早年南渡而来的故地东都之人,今夜泛舟江上,触景生情,才唱了这一曲古之宋人的思乡之谣。

她生于南朝,长于建康。记事起,江北的中原,便已是胡人之地。

哪怕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了洛河而来。但对那片从未踏足过的中原之地,其实也并无多深的执念。

但在如此一个春江花月的夜晚,许是受了方才那苍凉思乡古曲的感染,想起中原如今依旧胡马嘶鸣,想到阿耶当年的北伐之举,心下竟也微微有所触动。

她抬头,望向身边的李穆,看到他的双目正眺望着前方。

她不禁亦随了他,望向大江之彼。

入目,月影茫茫,一片虚空,唯江潮不息,从脚下滚滚而过。

他一直望着,沉默不言,目光仿佛越过了夜色下的这道大江天堑,望向对岸那片她目力无法企及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

她不禁迷惘,跟着他又望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她看到他被唤了回来,低下头,凝视着自己,久久,却还是没有答她。

月光之下,他面容端肃,目光沉凝。

这样的一个他,是她此前未曾见过的。

甚至,纵然昨夜和他已有如此肌肤相亲,却依旧感觉陌生。

心里愈发迷惘,又带了一丝不确定的惶然。

“你怎的了?如此看我?”

她迟疑了下,又问。

他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里,抱住了。

那种熟悉的,令她心安的感觉,顿时又回来了。

“阿弥,我要做一件事。”

“或许到了那日,天下人将与我为敌。”

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慢慢地说道。

“但你记住,日后,纵然全天下与我为敌,我也不会伤害你和你的父母。”

洛神愣了。

她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从他怀抱里抬起脸:“你要做何事?为何天下人要以你为敌?”

李穆低头,凝视着月光下的这张面庞,微微一笑。

“日后你就知道了。我只要你记住我的话,便可。”

他在对她笑,目光又是如此的温柔。

但在他的笑容里,洛神却分明感觉到了一丝孤独。

犹如暗夜踽踽独行于世,唯一陪伴着他的,便是身后的一道孤影。

她怔怔地望着他,心底慢慢地,涌出了一阵酸楚,又一阵的怜惜。

不管他往后要做什么,亦不管天下人是否要和他敌对。

从前如何,她不得而知。

但从今往后,她想,她是不会再继续留他一人独行,叫他孤独如斯。

“郎君!我记住了。”

她心口一热,话便冲口而出,第一回 唤他以郎君。

话音落下,人便靠向了他的怀里,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之前。

李穆身影凝固了片刻,忽然一个反手,紧紧地抱住她,低头亲了下来。

……

洛神是被李穆抱着下来的。

一直抱到了寺门,才将她放下。

阿停撅嘴,埋怨他们不叫醒她去观潮的时候,洛神的脸上,还带了点没有消退干净的红晕。

她忍不住,偷偷地瞧着李穆。

他笑吟吟地哄着阿停,说下回赔她几只最好的纸鸢,任她自己去市东店铺里挑选。又说不早了,催着好回去了。口里说着话,视线却一直不停地在瞟自己,目光闪闪,带着异光。

洛神心知肚明,知他在想什么。

想起昨夜,自己心里亦是如同鹿撞,脸又热了,撇过脸,不再看他。

阿停一听有纸鸢,气也就没了,急忙点头。于是收拾了东西,被方丈送下金山,僧人亲自渡船,将一行人送回了对岸。

回到李家之时,天已黑透,大门之侧的拴马石上,系了几匹高头健马。

家中仿似连夜来了客人。

门口,一个仆妇正在左右张望,见李穆一行人归来了,急忙迎了上来,说道:“李郎君,你们可回了!高相公到了!老夫人正在陪着叙话呢。”

李穆目光微动,神色却也无多少的波动,只翻身下马,去接洛神下车。

洛神人还车里,隐隐听到了仆妇的话。

阿耶来京口了?

她急忙钻出车厢,问李穆:“方才是说我阿耶来了?”

李穆伸手,将她抱了下来,笑道:“是。”

洛神欢喜,提裙便奔上了台阶,丢下他,朝里疾步而去。

李穆望着她轻快的背影,面上笑容渐渐敛去,跟入。

第59章

高峤是骑马从建康来到京口的,简装上路,身边只带了高胤和几名近侍。

他一向注重外表,于人前,衣冠楚楚,袜不沾尘。

但此刻,却是风尘仆仆,衣角沾灰,可见赶路之急。

他正坐于客堂,高胤陪坐在旁。他与卢氏叙话,两人都是面带笑容,相谈甚欢。

“阿耶!你怎来了?”

洛神奔了进去,欢喜地叫了一声。

高峤转脸,见女儿飞奔而入,露出笑容,等她停在了自己身边,方低声责备:“阿家在前,不可如此冒冒失失,不知礼数。”

洛神抿了抿嘴,低声道:“女儿知道了。”

卢氏笑了:“明公这就见外了。阿弥怎会不知礼数?不过是将我当作自家人,方如此不拘性情,我极是喜欢。”

洛神冲父亲一笑,又朝高胤唤了声阿兄。

高胤笑着点头。

高峤无奈,只得摇头苦笑。

李穆入内。卢氏辨出他的脚步之声,立刻道:“穆儿,你岳父从建康来了,快来拜见!”

李穆面露笑容,上前向高峤恭敬行礼,说道:“今日恰好带阿弥和家中阿妹去了趟金山,观潮方归,有些晚了,不知岳父到来,实是失礼。”

说完,又和高胤相互见礼。

高峤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打量一眼,见他气定神闲,不慌不忙,眼底掠过了一缕暗芒,却笑着颔首:“无妨。我亦才到。”

“阿耶,你来可是有事?”

洛神笑问。

高峤道:“女儿嫁了京口,阿耶无事便不能来了?”

“阿耶!你明知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洛神不依。

高峤抚须而笑。

卢氏道:“岳父与大兄一路辛苦。穆儿,你引他二人先用些饭食,早些歇息下来?”

高胤忙道:“阿姆无须费心。伯父与我已于路上用过饭了。”

李穆看向高峤。

高峤道:“敬臣,你若无事,可引我四处看看。我来时,见江畔有几分景色,瞧着还是不错。”

李穆恭声道:“请岳父随我来。”

高峤便和卢氏笑着道了声暂别,朝外而去。

李穆叫洛神先回房歇息,自己也随了高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