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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96)

高峤停住脚步,慢慢地回头,难掩一脸诧色。

西京是为长安,乃北夏陪都。羯人早年便活动在长安之西,崛起后,趁乱夺取,用心经营,拟借潼关之防,将关内打造为自己的大后方,进可攻,退可守。去岁江北战败之后,夏国国都洛阳,岌岌可危,当年对西京的战略部署,愈发凸显重要。

如今驻防之重,可想而知。

李穆的私兵,如今最多不会超过两千,却放出如此之话,叫高峤如何不感意外?

李穆走了上来。

“高相公,我只问你,你敢不敢与我赌上一局?”

“如何赌?”高峤淡淡道。

“赌阿弥。”

“你是阿弥之父。虽于礼法而言,阿弥如今是我李家人了,但倘你真要带走她,我不拦。一年之后,我以西京为聘,再去迎她!”

“你敢不敢与我赌上此局?”

高峤盯了李穆片刻,忽放声大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后辈,我高峤生平所见不少。但你,倒是叫我又长一见识!”

他的话里,掩饰不住讥嘲。

“不过胜了一个袁节,竟敢如此逞性妄为!”

“也好。我且瞧着,一年之后,你到底会是怎生模样!”

高峤呵呵冷笑,再不看李穆一眼,拂袖而去。

……

洛神再天真,也是瞧了出来,阿耶今夜突然这般到来,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两人走后,她见卢氏神色凝重,仿佛若有所思,知她必也在担心,自己又何来的心情回屋休息?朝大兄不住地丢眼色,终于将他叫到院中一无人之处,拉住,追问父亲此行目的。

莫说高胤其实也不明所以,便是知道,也不会道与洛神,自然无果。洛神见问不出什么,大兄也只安慰自己,叫她不必担心,反而愈发忐忑不安。

父亲和他出去,已经有些时候了,却久久不见归来。

越等,心情越是焦急,隐隐又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正坐立不安之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心一跳,急忙迎了出去,果然,看见父亲和李穆回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

看他们的神色,似乎倒没出过什么不好的事。

仿佛翁婿二人,方才真的只是一道出去溜达了一圈,才刚回来。

只是,洛神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被所见给吓了一跳。

出去了一趟,李穆一侧的脖颈之上,竟多了一道伤口。

虽然瞧着已经简单处置过了,血也在慢慢地凝固,但那道伤口,也不知是被什么给割的,竟有一巴掌那么宽,连衣领都沾染了血痕,看起来,极是触目惊心。

她吃惊,正要上去问,却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她立刻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是说他没事,叫她不必担心。

洛神看了眼卢氏,暂时强行忍下心中疑问。

却见阿耶已经上前,对卢氏道:“李夫人,今夜我来京口,实是代陛下传达圣旨。敬臣才干卓绝,陛下极为赏识,欲委以重任。恭喜李夫人了。”

卢氏欢喜地道:“我儿能为朝廷效力,是他应尽本分。也多亏了明公提携,老身感激不尽。”

高峤笑道:“李夫人客气了。敬臣能有今日,全是因他自己英才盖世,我又何来的提携?倒是有一事,我怕说出来,要惹李夫人的见怪了。”

卢氏忙道:“明公不必如此见外。有话,但讲无妨。”

高峤便道:“我因另有要事,今夜传完圣意,便须动身回往建康。我与内子,膝下只有阿弥一女,她嫁来此地,实不相瞒,我二人极是想念。敬臣不日也要离家为陛下做事,我便想着,不如趁着今夜顺道,我接了女儿随我一道先回建康。夫人可否答应?”

卢氏显然吃了一惊,尚未开口,洛神已惊讶出声:“阿耶?为何如此之急?我……”

她下意识地想说,我还不想回,话说一半,又打住了。

卢氏也回过了神,迟疑之间,李穆上前,对自己的母亲说道:“阿母,方才我与岳父已经说好,叫阿弥先回。阿母莫怪。”

卢氏仿佛渐渐定下了神,微笑着点了点头:“只要你和阿弥也说好了,我是无妨的。你若不在家,阿弥住在建康,我反倒更为放心。”

突如其来的决定,令洛神一时无法理解。

但她知道,这决定,一定是父亲做出的。

“阿耶!你为何突然要我回?我不回!”

她再也忍不住了,嚷道。

高峤不言,只将两道目光,冷冷地投向李穆。

洛神看着李穆朝自己走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阿弥,我有话和你讲。”

……

洛神压下满腹的不满和疑虑,随李穆回了房。

一进去,她便用帕子替他轻轻擦拭脖颈上的血。

距离近了,才看清楚,那道伤口,宛若被利刃所切,血丝还在慢慢地向外渗出,心里又惊又怕,更带着怒,问他:“出去时还好好的,回来怎就这样了?”

“是不是我阿耶伤的你?”

李穆拿过了她的手帕,自己按了按伤处,笑道:“我自己不小心弄的,和你阿耶无关。小伤而已,不必担心。”

洛神实是不信,又追问,见他只道是他自己不慎弄的,无可奈何,只得替他将脖颈上的血擦拭干净,又取伤药上了,问他:“我阿耶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为何突然又要带我回建康?”

方才她替他上药,李穆便一直低头,默默地看着她忙忙碌碌。

沉默了片刻,他脸上露出笑容,说道:“阿弥,你阿耶说的没错。陛下要委我以重任,不日我便动身去往江北。你先随你阿耶回去,日后我必回来接你,可好?”

洛神吃惊,反应了过来,一下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不行,我不回!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李穆柔声道:“我要去的地方,如今几同空城,荆棘丛生,虎狼遍地。便是你阿耶今日不来接你,原本我也不欲带你同行……”

“我不怕!我要和你一道!”

洛神双臂死死环抱着他的腰身,头摇得像只拨浪鼓。

她忽然想了起来。

“你昨晚上还说想要我的!才一夜过去,你就不要我了?”

她又抬头仰面,质问于他。

李穆有些不敢望她那双幽怨的美丽眼睛。

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一辈子,倘若高峤不再如同前世早早死去,他和高峤之间,迟早会有如此一天。

但在他原本的设想里,他应该还有更多的时间,能让他按照自己的步调,在拿下西京,有了足够的本钱之后,再和高峤去做下一步的交易——到了那时,他有自信,他必能压制住高峤。

实力,唯有压倒一切的实力,才是王者之道。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这也是为何,他决意舍前世靠了一场一场前期的军功积累,又先后借平定三吴之乱、许泌称帝、北伐,终于杀开了门阀世家所张的那张密网,彻底崛起,继而夺取朝廷中枢,官居大司马的老路。

那太漫长了。从如今算起,也要费他将近十年的光阴。

而这一辈子,因为她早早就成了他的女人,他等不起了。

地位卑下如他,要护住自己的女人,就必须要以另一种更快,也更强势的手段上位,去压服,去绞杀那些将来可能遇到的种种阻力。

但是高峤果然还是一只得了道行的老狐狸,就这样提前嗅到异样,杀了过来,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他知高峤应是不愿让他的女儿卷入这些男人间的纷争,免得徒增烦扰。

他亦是没有勇气,在这时候就告诉她,今夜她父亲寻了过来的真相——倘若她知道了她父亲和自己的决裂,她还肯这般抱着自己不放,要随他同去江北,哪怕那里如今还是个人烟稀少的荒凉之地?

李穆闭了闭目,睁眸。又道:“阿弥,你听我说,随我同行的都是军中将士,无人会带家眷,我身为统领,怎可坏了规矩?你且安心,在家里等我,最迟一年,等那里情况好了些,到时你若还愿去,我再将你接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