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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后将军(52)

薜成景站起身来,眼睛里一层混浊的亮光:“燕王失势不过区区一年,尔等旧臣,恩义已忘。”

他转身就走,温行野说:“薜相,温氏几代男儿血战沙场,如今府中只剩下两个垂髻稚童。我长子温裕战死沙场时年不过十七,次子温砌死在平度关。我在战场失去了一条腿。我温氏一门,生死可轻,唯义重如山。”

他字字染血,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得薜成景的脚步也渐渐放慢,他面上激愤之色淡去,只剩无奈与悲哀。

第二天,袁戏等人过来找左苍狼喝酒。自从左苍狼策反许琅之后,大家再未聚过。

可如今情势又已不同,几个人倒也没什么嫌隙。只是谈到温砌的死,仍旧唏嘘不已。袁戏说:“想想当初,你也够损,你说你怎么能就把许琅给哄得信以为真了!要是当时我在……”

左苍狼颇有玄机地看了他一眼,说:“当时你率军攻打小蓟城,是什么原因突然撤兵来着?”

袁戏突然想起当初是看见城楼上有人假扮左苍狼,顿时抗议:“我那是中了奸计!我以为你们早有准备……”

左苍狼不跟他争,说:“好吧好吧,大智若愚,来来,敬大燕第一猛将。”

诸葛锦等人一边笑一边举杯,袁戏哼哼,然后发现她拿的是自己的酒,赶紧抢下来:“别别,方才出府的时候,贵府的下人就说了你腿伤未痊愈,不能喝酒。”

左苍狼狡诘地眨眨眼睛:“待会儿我们可以找个澡堂子泡泡。”

袁戏看着左苍狼,想象她泡在澡堂子里的样子,突然闹了个大红脸。

左苍狼凑近看他:“老袁?老袁?”

袁戏回魂,猛然后仰,差点连人带椅子摔地上:“呃啊,没事没事。”

左苍狼目带探究地打量他,问:“老袁,你不是对我有意思吧?”

袁戏顿时把舌头咬了,一边跳一边骂:“我年纪都能当你爹了,何况我把温将军当作师长!你开这种玩笑!你、你!!”

左苍狼笑:“喔,不用紧张。我没看上你,只是看你刚才那种眼光,我还以为你在意淫我呢。”

袁戏心里尖叫,妈的你眼睛和嘴巴都抹了毒啊!别过脸,再也不接茬。诸葛锦等人看着二人斗嘴,知道他们闹惯了的,只是笑也不说话。

街外车水马龙,左苍狼半倚着窗口,看见温老爷子举着鸟笼经过,忙又缩回头。嗯,让他看见自己在这里跟几个男人喝酒,好像不太好。

市集有马车经过,车夫一路吆喝着避让。温老爷子也避到路边。尘土飞扬,车上主人撩着车帘,对温老爷子打招呼:“哟,老爷子也在。”

温行野现在脾气好了不少,尘土呛人还微笑着回:“是龚大人,老了,也没什么事,遛遛鸟。”车夫听见主人说话,靠得太近,骏马长嘶,车盖将温老爷子的毛帽子拨落,滚出老远。

龚大人安坐于华车之上,微笑不语。温行野只得上前,用拐杖支撑着,艰难弯腰将帽子捡起来。整个过程如同慢动作,龚大人这才说:“奴才不长眼睛,温老爷子不要见怪。”

温行野腿脚不便,半天才站好,拍着帽子上的灰,低着头不说话。

龚大人正命车夫驾车,突然眼前黑影一晃,一个人站在面前。他定睛一看,发现是左苍狼。这回知道下车了,拱手道:“左将军,您也在?”

左苍狼一言不发,一手抓住他领口,迎面一拳过去,然后一脚踹在他肚子上。龚大人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沸油里猛然泼进一瓢水,整条街都被打得失了声。

温老爷子拉住左苍狼:“阿左!他是朝廷命官!”

左苍狼划拉开他的手,龚大人脸上的血这时候才喷涌出来,他尤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左苍狼从茶摊端了碗茶水,迎面将他泼醒。

他悠悠醒转,只觉得感觉不到脸的存在了。双眼第一时间看见面前的左苍狼,他敢发誓,那一刻,面前的人是想杀他。

那种杀气如针,刺进每一个毛孔。他抖抖索索:“将、将军……”

左苍狼拿过温行野手里的毛帽子,一声不响,扔地上。

龚大人这回懂了,也不管身上哪痛,挣扎着爬过去捡起帽子,恭恭敬敬地递给温行野:“老、老爷子,饶我,饶我!”

温行野赶紧接过帽子:“龚大人,她年轻,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计较……”

左苍狼帮他把帽子戴好,扶着他,转身往前走,若无其事地问:“下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轿辇也不知道跟上!”

温行野说:“是我想自己走走,老骨头坐不住。那龚大人是当朝御史,你怎可当街殴打!这回他回去,肯定参你!你……”

袁戏等人这时候也赶过来扶着老人,左苍狼说:“嗯,这回是我不对。”温行野说:“你知道就好,赶紧回府备份厚礼……”

话未落,左苍狼接着说:“下回我把他拖到巷子里去打。”

温行野气昏。

回到温府,就接到慕容炎急诏。温行野忧心忡忡:“我跟你一起进宫,面见陛下。”

左苍狼拍拍他的肩,袁戏施礼:“老爷子,您放心吧,我跟将军一起入宫。”

温行野当然不放心,但是他老了,伤病在身,无权无势。而且温砌的死,是为了向太上皇尽忠。等于当众扇了新君一个耳光。他低下头,发现自己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他点头,说:“袁戏,她性子不好,你一定帮衬些。”

袁戏略略有些心酸,当年横着走的温老爷子呵……如今会说这样的软话。虎目隐隐有泪,他说:“我保证。”他转身,突然又回过头,说:“老爷子,温帅对我们的恩德,弟兄们都记着。”

他想说温氏没有落魄。可是未张嘴,眼已湿了。主梁若折,大厦便顷,这世间炎凉,远比四季分明。

宫中早已炸开了锅,龚大人是被抬到朝上的,文官们吵成一团。左苍狼和袁戏到的时候,声音倒是小了。

慕容炎拿手一指,左苍狼跪地上。他怒道:“左苍狼!你当街殴打御史言官,你眼里可还有大燕王法!”

左苍狼叩首:“臣有罪!”

慕容炎喝问:“原因?你与龚大人有何冤仇?你几乎没打死他!”

左苍狼微微咬唇,那边龚大人挣扎着坐起来:“陛下、陛下……下臣治下不严,奴才驾车不小心碰落温老爷子的帽子。微臣已经赔罪,正要训斥手下,左苍狼突然过来。二话不说,伸手就打啊!陛下,您一定要为老臣作主啊!老臣年过四旬,为官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左将军依仗温氏余威,竟对老臣下此毒手……老臣不服,老臣不服啊……”

诸臣俱都是跟着申斥,旁边袁戏怒道:“匹夫欺压温老爷子,将军看不过眼,教训两下,何错之有?!”

慕容炎横了他一眼,他顿时不敢出声。诸臣更是各种控诉,有人说此例若开、官威何存?有人说纵容凶手,律法不容。

慕容炎双手一抬,微微向下压。所有声音都静了下来,他问袁戏:“说,怎么回事。”

袁戏这才怒道:“龚大人驾车在市集闹市横冲直撞,竟将温老爷子的帽子刮落在地。温老爷子腿脚不便,这孙子竟然安然坐于车驾之内,眼睁睁地看着温老爷子去捡!左将军看不过,这才动手教训了一下……”

这话当然有夸大,诸人又要吵嚷,慕容炎目光环视,说:“诸位大人,温老爷子今年五十有四了。家中二子皆阵亡于沙场。温家劳苦功高,龚大人如此轻慢老将功臣,官德何存?”

龚大人当然不服,旁边有交好的大臣道:“陛下此言,是说左将军打得对,打得好?是说言官御史,被打成这样惨状,都是咎由自取?左将军半点错没有?”

慕容炎看一眼他,说:“不,她当然做得不对。大燕有王法,岂容旁人擅动私刑?更何况德行有失的是朝廷命官。她本应禀奏于孤知晓,再依例法办。孤只是想请诸位大人好好想一想。有一天你们也会老,或许不会缺胳膊少腿,但一样会有失意,会有伤病。”

所有的朝臣都静默下来,慕容炎的声音回荡在殿堂:“将军老朽,当解甲还田、打马归原。你们有一天,也会退居幕后,让出手中的权柄。后人命理难定,哪有百世锦绣的家族?有朝一日晋阳街头,你看看你曾经保卫过的家国子民,看看曾经修造过的宫宇路桥。难道你们不希望后来的新秀在享受你们成果的同时,给予应有的尊敬吗?难道你们希望偌大年纪,闹市屈膝、泥中拾冠,尊严扫地吗?”

诸人都低下了头,慕容炎说:“孤意,此事左将军确有过失,罚俸一年。且于退朝之后前往龚府,登门道歉。龚大人亦有错,但念及伤重,不予惩治。若有再犯,两罪并罚。日后大燕所有在朝官员车驾,如遇年高老迈的赋闲旧臣,必须缓行礼让,不得冲撞。诸位大人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