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常将恶人冠以豺狼之名,其实不是的,它们远没有他们狠辣恶毒。
蹲下,李娇平视着狸奴的眼睛。
蓝宝石一般,像昆仑最深处的冰川,有着这世间最干净的野心,与最透明欲望。
慢慢地,她试探着抬手,伸向它。
李娇看了看姚月,带着询问的意味。
姚月笑着握住她的手,在那颗圆滚滚的虎脑袋上揉了揉。
狸奴微微眯眼,发出轻轻的呼噜声,似乎很享受。
“它很喜欢你。”姚月浅笑道,她笑得很温柔,同以往都不一样。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是吗?”李娇轻声问道。
半晌,她小声说:“我也是。”
姚月捏着狸奴虎爪上厚厚的肉垫,双目放空,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刮了刮狸奴的下巴,只听她细声道:“我自幼体弱多病,有一年染了伤寒,差点就死了。”
那时一个很冷的冬天。
轻靠着狸奴,她继续回忆:“一老道入宫,说我这是心病,应当多看猛虎。”
狸奴舔了舔姚月的手指,似乎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又蹭了蹭她的手。
姚月淡淡道:“恰好当时有藩国进贡了一只白虎,母后父皇就命人将它放到我宫中,结果没几日我就痊愈了。”
姚月记得那年。
应该说,是永远不会忘记。
那年她七岁,大皇兄刚刚被册封为太子。
那是她此生最轻盈的岁月,像泡沫般的幻梦。
那一年,母后父皇都还健在,她们一家人——母后父皇,三位皇兄,还有她,最喜欢到太池边垂钓,作画,品茶,看着太阳一点点掉进湖里。
那时的她尚且不知道,太阳,也是会被淹死的。
其实,她不是受了寒,她是被吓出病来的。
一个无月无云的夜里,她的二皇兄杀了大皇兄。
不幸地,她目睹了这一切。
她当时藏在一间茶柜中,她在等大皇兄来找自己,可她再也没等来大皇兄。
直到现在,她还将那方茶柜摆在公主府中,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
那茶柜通体黑漆,细细用螺钿镶满了蝴蝶的图案。
流光四溢,极尽奢华,像是黑夜里的一个幻梦,又像是一朵在将醒未醒时绽放的幽花,带着一层薄薄的夜笑。
大哥哥,你死后,会变成蝴蝶来找我吗?
后来的后来,我为二皇兄杀了很多人。
再后来,二皇兄登基,她被封为镇国长公主。
但我始终记得那个晚上。
血流了一地,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人身上有那么多血。
其实,大哥哥早就发现我了。
将三个品字茶杯摆作横排,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大哥哥手中拿着秋梨酒酪酥,是我最爱吃的。
我记得大哥哥被杀时的眼神。
我们就这样隔着柜门,遥望着彼此。
我看懂了他的口型。
“乖,不要怕,不要出声。”
我当然不敢出声。
出声了会没命的。
这一点,我直到现在都无比确信。
那天夜里,在那个昏暗的茶柜中。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
我亲眼看着二哥哥是如何割开大哥哥的脖子,亲眼看着那血柱溅起三尺高,亲眼看着二哥哥在那癫狂地大笑。
一直到现在,我的手腕上都有着一个浅浅的疤。
我始终坚信,这是某种隐喻,或者说,提醒。
有时候,问我甚至会怀疑,我的二哥哥是不是早就发现我了。
他只是想要多拉一个人下地狱,想要这世间再多一个疯子。
无所谓了。我们早晚都会疯的。
谁都知道,三哥哥是个傻子。
这下,连母后父皇也只能被迫接受这样的结果。
确实是个粗糙但天衣无缝的计划。
现在,那个人高坐朝堂之上,谁人不叹一句宽厚仁德。
当真是宽厚仁德的君王啊。
好一个宽厚仁德。
杀父弑兄的宽厚仁德。
后来,我甚至都忘了我是怎么回到自己寝宫的。
总之,回去后,我就病了。
我每晚都会梦见大哥哥的那双眼睛。
深邃,悲郁,平和。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为何会这般平静地走向死亡。
或许,他早就不想做太子了,更不想当皇帝。
但我还是不明白。
大哥哥时如此聪明的人,应该早就有这样的觉悟的——我们这些人,不当皇帝,就只有死。
不管是谁,早晚而已。
总之,我夜夜无法入眠。
我总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想杀我。
我分辨不清,甚至想把她们都杀了。
再后来,有个奇怪的老道士入宫,是个坤道。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而后哈哈大笑。
“天命将至啊哈哈哈哈……”她说。
当时殿内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连爬带滚跑下床,捂住了她的嘴巴。
“闭嘴!再敢乱说话我就杀了你!”那天之后,我也藏了把匕首在枕头底下。
我学着二哥哥的样子,将匕首抵在她脖间。
可她毫不惧怕,疯疯癫癫的,只是大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怕我的刀,而我又不可能真的杀了她——
其实是可以的,这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事情。
她不知如何夺去了我的匕首,笑着甩了甩拂尘,喝了口我殿内的茶,走了。
我不知道她同母后父皇说了什么,但肯定不是在我面前说的那句——
要不然,二哥哥不可能让我活到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