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也像这样挣扎过,哀求过,然后绝望地被留了下来。
从医院醒来以后,元颂今很少再开口说话。
他一开始很难理解母亲的做法,为什么要骗他拥抱,然后把他推下山崖呢?
自己帮她逃出去,她却反过来那样对他。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元颂今原本幼稚的心灵开始意识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从扶雯的视角出发,自己被强迫后生下来的孩子,凭什么就会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上?
逃跑的机会只有一次,她又拿什么来保证这一次的安全?
如果她前脚刚跑出去,后脚这个表面对她无比亲切的小孩儿就本性暴露,回去通知所有人,那她逃跑失败,被抓回来,摆在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不过是相处了几个月而已,比起这段短暂难忘的交情,她更愿意相信人性的恶与生俱来。
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法跟一个自己被强迫后才生下的孩子产生共鸣。
且不说那孩子身上还有一半那个可憎男人的血脉。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她怎么敢断定,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身上会不带一丁点邪恶基因呢?
扶雯一无所有,她能赌上的,只有命。
赢了,她才勉强可以活,输了,那铁定是死。
推下是身不由己,但犹豫,就可能必死无疑。
所以这么多年来,元颂今一直活在自卑当中。
他明白,自己是母亲痛苦的根源,是一切罪恶的开端。
如果不是为了要儿子,母亲就不会被买来。如果不是因为生下来他,扶雯的身体状况也不会那么差。
也许现在,她还会时不时想起来,自己曾经有一个孩子,那使她痛苦,亦有可能会在某天,成为点燃她人生的炸药,所以她也一直活在胆战心惊之中。
扶雯推他下山崖,不管是从人性的角度出发还是道德的角度来讲,都没有问题。
当处境复刻,绝望重合,另一种更沉更重的枷锁应运而生。
元颂今抱住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中,在透骨的寒风里,呜咽着闭上了眼。
又不知过了多久,柴房的门被大力打开。
元颂今被这声响惊得顿时清醒过来。
两道粗粝的脚步声走了进来,见到草堆里趴着的人,男人和儿子顿时都愣住了。
“你是谁?”
是从来没听过的男人的声音,操着一口跟小女孩儿一模一样的方言。
两人将肩上的柴火重重放在地上,拿着砍柴刀缓步逼近:“你从哪儿来的?”
元颂今猜到这应该就是那个小女孩儿说的父亲,但是另外一个脚步是谁的?
他拢紧了身上的干草,目光空洞道:“我是京北大学第一医院的实习医生,这次跟着单位过来上山考核,不小心掉在你们这里了,是一个姑娘救了我。”
听罢,父子两人面面相觑,随即中年男人对着外头吼了一句:“王招娣!你死哪里去了?”
很快,听到声响的女孩儿就跑了过来,唯唯诺诺地迈进柴房,小声叫了句:“……爸,咋了?”
男人指着元颂今,“你带回来的男人?”
王招娣偷偷瞥了眼草堆里躺坐着的人,犹豫了半天才敢点头:“我……我看他晕倒在——”
话还没说完,中年男人就一巴掌挥了过去。
“你个砍头死的!随随便便就把陌生男的往屋子里领,还敢把他藏在柴房里头,要不要点逼脸?”
王招娣被打得摔在地上,像是对这种事见惯了一样,没有吵闹,也没有委屈解释,只低声道:“他、他说他是医生,所以我才……”
听到这,男人似乎恢复了点理智。
刚刚那青年也是介绍自己说是什么从京城来的医生。
“医生?”
男人转而看向元颂今,却忽的发现他盯着他们的方向,眼珠子却不转。
“瞎子?”
元颂今抿了抿唇,没说话。
中年男人放下砍刀,走过去那过他桌上的背包,随意翻找了一遍:“什么医生?治什么的?”
元颂今只能根据声音的方位来判断面前的人在哪里。
他知道男人在动他的背包,但现在不是介意这个的时候。
“中医,主治内科。”
男人听不懂内科外科是什么,但知道中医。
他们村子里就有一个老中医,不过两个月前就去世了,现在家里除了一个痴呆的老婆子守着,没人会看病抓药。
也是因此,他家老爷子病了那么久,也不见好转。
“会看病吗?”
元颂今愣了一下,还是张嘴回答说:“先说症状。”
男人把他的包随手放到桌子上:“俺家老爷子躺床上半个多月了,天天就是咳嗽,喘不上来气,现在人也不能说话了,饭都喂不进去。”
元颂今心里大概有了诊断结果,但具体的还需要根据诊脉来确定。
“患者在哪里,我需要诊脉才行。”
男人朝自己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上前去把元颂今拽起来,领着往主屋走。
没想到,刚把人提起来,元颂今就痛叫一声,直接摔倒在地。
两人这才发现他一直坐在草堆里,其实是因为腿上有伤。
王招娣适时解释说:“我碰见他的时候,他腿就断了。”
王传伟对儿子挥手道:“把他背到你爷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