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父亲,他想掏心掏肺地对孩子好都嫌给的爱还不够多,又怎会舍得和她锱铢必较。
黎念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息,直到肺里的空气几乎全部排空,最后连呼吸都在微微颤动。像是要把郁结在心底十数年的怨怼和自责都从身体里面彻底抽离出来。
她已经流了太多泪,现在连情绪都快干涸龟裂。
再次和黎志明隔着时空对望,他一身浅蓝色制式衬衣,精神抖擞,笑得嘴角咧开,眉眼弯弯。
这是局里张贴光荣榜要求提交的证件照,黎志明专门剪了脑壳刮了胡子去街对面打印店拍的,没想到竟成为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影迹。
是夜,黎念依循惯例留宿老屋,打算多陪一陪父亲。
谢持不好劝阻,也不愿独自睡在冰冷的城郊别墅,只好将就跟着一起挤在她的小房间里。
他被事先警告过要安分守己,因为黄丽娟的主卧就在旁边,老房子隔音不好,稍微有点动静都会被听得清清楚楚。
好在他也是知分寸的,睡得比谁都板正。
宽一米多一点点的小床,两个成年人并排平躺便把它挤占得严丝合缝,根本动弹不得。
时值初夏,蓉城白日里已经热到了需要穿短袖的程度,夜晚也算不上有多凉快。黄丽娟竟然为了省电费,不允许他们在不到三十摄氏度的时候开空调。
房间本就逼仄狭小,灼热呼吸黏合在潮湿得能拧出水来的空气里,烫得黎念耳朵和脖颈红了好大片。
她缩在床沿,想翻个身都害怕掉下去。
黎念不知打开手机看了多少次时间,后来愈发心浮气躁,干脆坐起身来靠在床头,借着窗外路边幽微昏黄的灯光,打量摆放在置物架上的奖杯。
裹在凉被里面的身躯动了动。谢持用浓厚的鼻音轻哼一声。
黎念顿时僵在原处。
“你也没睡着?”谢持低声问道,仍是闭着眼的。
“嗯……我还以为我吵到你了。”
谢持把被子拉到胸口以下,手肘支撑着身体坐起来。
布料随着动作窸窣作响,在过分静谧的夜晚听起来就像风在鼓动。
他靠在床头木板,感觉背和后脑勺都硌得疼,于是垫了块枕头在身后。
枕头平时都储放在柜子里,时间一久就被樟脑丸腌入味。他想,这提神醒脑的味道或许就是让他睡不着的缘由。
谢持顺着黎念目光方向看去:“我记得当初爸最支持你去学游泳,放弃之后多少会觉得可惜吧。”
黎念:“遗憾太多,不止这件事。这些年已经自我调节得差不多了。”
“你要是去游职业的话,这里墙上挂着的就应该是世锦赛、奥运会的奖牌了。”谢持道。
那么他就会化身为看台的常驻嘉宾,扛着长焦镜头出没于各种国内国际赛事,就像传奇跳水世界冠军的丈夫那样,热烈、不知疲惫地追求她。
黎念语气平淡:“谢谢你啊,不过我没打算美化未曾走过的道路。现在这样挺好的。”
谢持释然笑道:“也是。”
这些年似乎只有他还沉浸在往日旧梦里难以自拔。
他又转念一想,如果她真的成为了游泳运动员,现在差不多正处于上升期。就凭她那个倔脾性,不拿金满贯是绝对没心情谈恋爱的。
现在这样,确实挺好。
“在芦县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我也曾以为自己是最幸运、最天赋异禀的。
“可是体育竞技更新换代实在是太快了,能够打破我纪录的竞争对手跟雨后春笋似的不断冒出来,我在追赶中也逐渐觉得力不从心……
“在省队里游得拔尖,进国家队却绝非易事。即使侥幸进去了,拿命跟她们来‘卷’都不一定‘卷’得过。”
黎念说到这里,眉眼低垂下去,尾音拖得迤长,就像在叹息。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已经靠在了谢持的胸膛上。都是习惯使然。
“运动员黎念才不会预设自己做飞行员会遇到哪些困难,因为光是夜以继日的训练就足够让她疲于应对了,”谢持帮她把头发拨开,温声道,“我想说的是,无论如何你都能做到最优秀,在你脚下的就是最好的路。”
黎念手指绞着被子思忖良久,最后闷闷地“嗯”了一声。
二人在蓉城多待了些时日,让黄丽娟暂时关掉铺子,专程驱车带她进山里去散心。
黎志明刚去世的前几年,黄丽娟总是很抗拒往西边走,在电视里偶然看到青山绿水的美景也要阴恻恻地啐一句“晦气”然后换台,久而久之才逐渐解开心结。
今年女儿女婿都在场,她更是神清气爽,在路上都少唠叨了几句。
她半躺在后排悠哉游哉剥着枇杷,斜眼瞧见黎念把洗干净的李子喂给谢持吃,简直乐得合不拢嘴。
后来黎念准备从家出发前往京城,黄丽娟难得没有在告别的时候再提诸如辞职、生小孩、尽快办婚礼之类煞风景的事情,只是很慷慨地摆了摆手,让他们注意路上开慢些。
“妈今天有点不一样。”
等到汽车驶出北星巷,谢持才说道。
“要不怎么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呢?”黎念不屑地哼了一声,同他讲着酸话,“我现在可算想明白了,以后黄丽娟再来烦我,我就拿你当挡箭牌,比什么都好使。”
谢持低沉的笑声从喉间逸出。
前面快到绕城高速收费站,他踩下刹车减速,身姿微微摇晃。
黎念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他们刚领完结婚证去机场时也走的这条路。而她同样坐在卡宴的副驾上,转过头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