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卧于榻上之人身着他的外袍,正是他将才找来替换自己的影卫。
此刻屋内一片死寂,许是在观察榻上之人是否真的被迷晕,屋外那名蒙着面的暗卫等了一会儿才推门而入。
只见那暗卫身形高大,脚步却十分轻盈,以迅雷不及耳之势来到了床榻旁。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股愈加明显的杀气,倒是颇为熟悉,崔羌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映出一个的名字来——张魏。
屋檐上的风阴冷嚎叫着,时不时可以听到远处风卷树林的窸窣声响,崔羌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目光不加掩饰地透出阴沉,只死死盯着那处。
直到蒙面人抬手掀开那素色纱幔,直到连侧卧之人的正脸也不看,直到他伸手便直径先扒下那人左肩的衣领。
什么也没有。
崔羌罕见地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蔓延至全身。
他的、左肩?
竟是……左肩的胎记。
崔羌呼吸一滞,难道,一切皆是因他左肩上那道胎记而起,因他自己而起?
屋内蒙面人似大惊,他将榻上之人翻过来,瞧见正脸的一刹间,连内力也不收敛了,那股杀气愈加浓烈,恨不能直接一剑刺向这顶替原主之人。
可显然,他已经打草惊蛇了,若是这般做了,只会令事情愈加脱离把控。
蒙面人顿了顿,随后左右张望了一瞬,旋即猛地抬头——头顶屋檐不动如山,没有丝毫变幻。
屋檐之上,崔羌紧紧覆住那方冰硬的瓦片,等再次揭开时,屋内之人最终转身,悄声自门窗跃出。
崔羌望着底下离去的身影,眼里只余无尽阴寒幽深。
原来一切皆是有迹可循……快一年了,乱葬岗上要寻的,他们要杀的人,从来不是师父。
一年前那场赴宴,他就该想到的,师父与这皇城无仇无怨,是那日张魏见到了他左肩上的胎记,才会引来这一切腌臜。
可他的师父何辜?他的师兄弟何辜?
崔羌面色铁青,紧抿着唇,此地显然不宜久留。他压下心中翻江倒海涌来的万般情绪,来不及再多想,眼下他只得去华暄殿找薛子峰。
华暄殿是大皇子穆熠的宫殿,皇子伴读需要与皇子同室读书,但是能离开皇宫,不过薛子峰自入宫后倒是鲜少回府。如今情形,张魏未达目的,宫门此刻必有皇后耳目,崔羌现下能去的,也只有华暄殿。
冬夜冷冽,屋檐之下这幽深宫道崔羌路过了许多次,却从未似此刻般感到如此恶寒。
若是十八年前他死于乱葬岗,师父定能长命百岁罢。为何会因一道胎记招来祸事他无心再想,他只知道是自己,是他崔羌害死了师父,害了同门,害了平芜山上的一切。
可,连他自己都不曾料想到的胎记,张魏他们又是如何突然得知的?
崔羌眼神愈发幽深,一年都不曾被注意之物,自北渊回宫不到三日就被发觉。他左肩上这道胎记,除了师父,便只有一人知情。
穆翎。
怎会如此?
崔羌心如刀绞,那些他压抑的、刻意忽视的、想方设法找出口的心绪,在这个名字不断地敲响下,蓦地,成了断弦。
真相残忍地推翻了他心中所有妄想,他所担心的,终究还是发生了,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屋檐为径,崔羌运着轻功,只一刻,便到了华暄殿的伴读居所。
荧荧烛火下,薛子峰正孤坐于书案前,倚案浅眠。
崔羌也不知晓自己是如何翻窗而入立在那方书案前的。
只望着薛子峰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的眉头,他缓缓出声,“师弟。是我,是我害死了师父,害了所有师兄弟,也害了你。”
嗓音很轻,却干涩暗哑,似疲惫至极。
薛子峰本就紧绷着心弦,忽闻见此声,他狐疑掀开眼眸,瞳孔不由得猛然一缩。
那是……他的师兄?
似游魂般面色惨白,只木然站在自己眼前之人,和几个时辰前在薛府的崔羌判若两人。
昏暗的屋内仅书案上燃着一盏烛火,崔羌站在暗黑处,火光摇摇晃晃,忽明忽暗让人看不真切表情,愈加显得他同这幽静屋子般,死寂一片。
“师兄?”
无人应他,薛子峰拢在宽大袖口的指尖不由得微微攥紧,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几瞬后,只听着崔羌喃喃自言,“这些时日,是我忘了,他说过的,他向往宫外自在的日子,却更想留在这皇宫,同他父皇母后一起。”
“太子殿下?”薛子峰眉头紧蹙,今夜在宴席上同人对视了一瞬,那双眼睛漂亮澄明,的确不似心有城府之人。他担忧道,“师兄,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不是,不愿疑心太子……”
话未道完,崔羌忽地发笑,可那笑声却震得人心底发苦。
“那日在乔府,张魏闯入屋中神色异常,原是撞见了我左肩上的胎记。”崔羌仔细忆起那日,紧接着双目毫不掩饰地染上血红,被压抑在心底的仇恨迅速滋生而出,像是嗜血的狼。
“他们要找的人,是我。”
薛子峰惊恐站起身,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
东宫,两名守夜太监望着空无一人的床榻面面相觑。
往常这个时辰,这位太子殿下早已经酣然入梦,若是不小心弄出些动静扰人清梦了则就该耍赖不愿去早朝了。
可此刻,太子殿下却趴在窗前怔怔出神。
这两日他的沉闷反常都被宫人看在眼里,底下人窃窃私语都道这小殿下活像是被换了个魂似的,但穆翎从未留意过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