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赢的。
覃黎试图为她留一条后路,希望她可以开口,将小少主从无归城接回来:“其实,即便没有小少主,九太子当年对您痴心一片,归位之后,也会记得您的。”
而彤华道:“痴心是没用的东西。”
覃黎听到这话,突然觉得,从前那个最喜欢拿人痴心算计的神主彤华,变了。
她变得漠然,对此不屑一顾:“感情会淡,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会比一个死去的名字更加醒目,只要她活着,玄沧和长晔之间,就永远得留着一根刺。”
她不好过,他们也不能好过。长晔也有最信任的臣子,而此日之后,这个臣子不会与他同心无间了。
永远。
覃黎觉得这个词太没有可能了:“无归城到底不比定世洲,既是三界无主之地,便无法保证万全。万一——”
彤华望着她,目光沉如死寂深渊:“那这根刺,就是真的留下了。”
一次死亡唤起惋惜,两次死亡造成铭记。即便是长晔也要承认,死去的人是比活着要更令人难以舍弃的对象。
死亡会将一切变得美好,修饰成活人最希望见到的情形,最后在回忆里万古长青。
覃黎知道她无力再劝了,抿唇不再多言。彤华道:“之后的事,你多费心。时局要乱一阵,稳住了这段,定世洲就能保住了。”
覃黎垂首躬身道:“我必竭尽全力。”
彤华道:“你已管了中枢许久了,此事交代给你,比任何人都更加让我放心。辛苦。”
覃黎感到这是最后的交代了。她望向彤华,看着这个从小看到大又看到最后的孩子,默默提裙跪下,对她合手深深一拜。
平襄在蕴灵池育出了彤华与文宜之后,一次都没有抱过,是她和嘉月负责中枢内廷的一切事务,亲自去将她们两个从蕴灵池中接出来又抱回来的。
她看了她的生,到如今,又要送别她的死了。
覃黎不忍再看她了,起身后便要转身离去。彤华却又唤住她,问道:“我幼时,和他们从内宫夜逃,来小兰山玩了整晚。这件事,她是知道的,是吗?”
她在问平襄。
覃黎道:“是。”
彤华又问道:“她可说什么了吗?”
覃黎想到那一晚,扬灵少君没有离开而是留居内宫,此事报到平襄处的时候,便有人会意地盯住了其他几位少君的去向。
他们每个人自以为隐秘而不被人知的动作,全都清晰明白地落在平襄殿内的镜中。
平襄看着他们掩人耳目,去璇玑宫中叫走彤华和陵游,又设法买通那早得了嘱咐的石兽,避开了故意装作不见的仙卫,而后奔向高深的宫墙之外。
她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开怀的笑脸,听见他们每一个人快乐的笑声,踏云御风,迎月向星,高高登上小兰山。
覃黎那日就侍奉在平襄左右,陪着她从头看到尾声,亲眼看见平襄看到这一幕,满意地笑了起来。
“开心些好。越开心,将来才越有意思。”
被关押在同一处牢笼的野兽,被共同放出去的时候,总是带着冲向天地的无限兴奋的。
他们会肆意奔跑,感受干爽的清风,感受温暖的阳光,感受厚实的土壤,他们会跑向自己暌违已久的自由,然后跑着跑着,发现仍旧困在斗兽场中。
然后他们会明白,牢笼关不住他们,却也放不走他们。他们必须要冲向对方,将其他和自己一起在黑暗中相濡以沫过的同伴撕咬扑杀至毫无气息,最后只剩下一个,或许可以伤痕累累地听到满场旁观者的兴奋高呼,迎接这一场血淋淋的胜利。
胜利之后,是死是活,唯命而已。
覃黎清晰地记得平襄那个看似宽容却万分残忍的笑意,记得她这句冷漠又期待的话语,记得那一面铜金围边束缚住的镜子里,少年们跑啊,跑啊,永远跑不出这定世洲的重叠高山,永远也跑不到宇宙天地的尽头。
而现在,最后这个遍体鳞伤的胜利者,被圈在这一个狭小的木亭围栏之间回头,徒然地寻觅已经倒在过去的同伴。
她还是没有走的出去。
覃黎面上平静得没有表现出一点内心的波澜,她甚至敢直视着回答她道:“她什么也没说。”
彤华于是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又再一次转回了身去。
覃黎渐渐远去,这里又重新剩下她一个人。她侧头抵着廊柱,看着皎白遥远的月色,喃声道:“我就当是真的好了。”
她来人间一趟,总要记得些真正的美好。
记得这世间繁花似锦,忘记它们总归落红成泥,记得这日月更迭不休,忘记它们永远不可同悬。
记得也有人对她说时间恒长,忘记他最后与她只剩下刀剑相向,记得也有人承诺过相伴一生,忘记他最后为她被残忍抹杀。
她就当那些都是真的好了,她就当这世间总归有些美好,会真的绵延到末世之终,长久、长久地不会停止好了。
她目光落下来,看见手心中一直攥着的那条浅蓝色的发带。她那双漆黑到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睛,忽而狠狠地波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在挣扎着向上破出,最后又被强硬地压灭在平静的水底。
她手上力道不自觉地收紧了,闭着眼皱起眉来,挣扎了许久才喘息着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