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向着一个方向跑”
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张思议从取药窗口拿到了一堆瓶瓶罐罐。
“你还活着啊。”一个声音突然在近处响起,把她吓了一跳。
她的堂弟,比上次见到时更显得消瘦,黄色的眼球如同浊酒,从他身上渗出的怪味或许就来自那里。他张开发白的嘴唇,撕裂的嗓音不像个活人:“住在你那个地方的人一个一个全都消失了,我还想你也差不多了。”
错愕之后的张思议有点生气,也有疑问,她后退了几步。九月份遇见堂弟也是在这个地方,现在过去了近两个月,他的问候依然如此惊悚,她的反应依然如此沉默,他们之间的关系毫无改观。
堂弟看着张思议怀里的药瓶和药盒,笑容中带着一些令人不适的揣测:“一下子取这么多药,要出远门啊?去很久?”
“没什么……”张思议慌张低下头,还没来得及将药放回包里,就快步向医院大门走去。但走出大门并没有让她舒一口气,她脑中缠绕着一些疑问,只好鼓起些勇气回头。
那个有些佝偻的身子正摇晃向医院的走廊深处,张思议追上了他。
“你说的……那些消失的人,是出了什么事吗?”她问他。
他转身面对她,因为僵硬歪斜的站姿,看起来比她高不了多少。“什么事都有,打架,抢劫,一起闹事。小混混嘛,有的人断手断脚,有的人共享女友……但是现在都失踪了。”他说。
“为什么你要特意说是住在我那里的人?”
“我以前的头儿和他女友就住在你那栋楼,好像是在天台吧,房东盖了个违章的房子,租得便宜,地方又大,两男一女刚好,嘿。后来头儿把另一个男的捅了,在天亮之前跑了。”
堂弟说得面带笑意,张思议越发胆战心惊。因为他形容的那个出租屋和她现在租住的很可能就是同一间,而让自己搬去同住的袋熊也说过她有两个男朋友。
“后来他去哪了?”张思议强作镇定。
“我怎么知道。那栋楼里还有几个他的兄弟,那天晚上一起跑了。刚才那些事也是从他女友口里传出来的。反正那晚有人说看到他两个眼睛都是血,跟鬼似的。天亮后有人去追那血迹也没找到,那血迹突然就消失了。到现在,那些人连尸体都找不着。”
张思议浑身发寒,匆忙回到出租屋后,她首先打开了袋熊的卧室。那些被留下的私人物品堆在地面、桌面与床垫上,因为它们张思议一直没有对外征集新室友。现在她开始翻箱倒柜,想找到一些和堂弟的话相吻合的痕迹。当两手与膝盖被弄脏,扎起的头发变得松垮,她站在地面的杂物中,用力掀起了厚床垫,床垫背面露出大滩洒落的血迹。张思议大叫一声哭了出来。
她气愤,委屈,懊悔自己轻信了他人。她的哭声没有令她释放,反而在空空的屋子里让她有一些羞愧。她仿佛又生出了一个灵魂,悬浮在高处看着自己,嘲讽自己一无是处。她的声音渐渐变小,带着一些嘶哑,最后成为哽咽。
眼泪起不了作用,她回到客厅。角落的餐桌上摆着一堆积木状的物件,那是星陨留下的,她匿去行踪之前就坐在近处的地板上不厌其烦地玩着“造物”的游戏。她移动视线,看到已经整理好的背包放在了靠近大门方位的椅子上。她想,如果现在问自己要去十二岛是被人愚弄,还是自己所愿,她能回答吗?她从抗拒、犹豫到如今焦急等待的心情,应该叫做迷失,还是决心?
与失落的心境相比,一个陌生而恶劣的环境似乎已显得不足为惧。她觉得自己害怕的不是十二岛,而是飘飘浮浮的自己无法抵达任何一个彼岸。这一次已经和第一次不同了,她知道自己不是要去一个未知的新世界,去拨开缭绕的彩雾邂逅惊喜。她要去把人带出来,简单、明确又沉重。
“喂?垃圾场那边有联系了吗?”张思议主动给楮十弘打了电话。
“我刚要找你啊。”楮十弘的这一句回答,就已暗示了太多信息。
三天前,楮十弘将需要运往十二岛的物资送到了垃圾场外的路旁,并请人帮忙按时察看,如果物资上安装的风力测量仪达到一定数值,就立刻联系他。今天一早,那堆包含了摩托车的重量级物资整个被风掀倒在地。
张思议站起,一边将新药塞进了背包里,一边问:“入口呢?位置找到了吗?”
“布丁找到了,还是你上次进去的入口,这次的位置转移到了郊区。”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楮十弘在电话那头有些吃惊,但他沉默片刻,将张思议焦躁的心情往下压了压:“最快也要明天一早,你还记得我们的策略吧?趁着白天时间够用,你要走一段长路。”
通话结束后,张思议的精神依然紧绷着。她知道自己可能会一夜无眠,但她还是会强迫自己努力睡一觉。第二天清晨,她就会带上背包出发。
楮十弘来接她上车时,自己已经穿上了无菌袋,套上了圆形玻璃面罩,像个被塞在汽车后座上的笨拙宇航员。
张思议站在车门边看着他,憔悴的面容上又添困惑。
“今天是布丁开车。”楮十弘解释道,“没办法,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只好把她带上了。不过只是让她进了车子的系统……哦,你是好奇我干嘛穿成这样是吧?其实我对那空气挺敏感的,听说那地方已经泄露了不少十二岛的空气……”
张思议听着楮十弘不重要的解释,也坐到了后座上:“我们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