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松了口气。
张居正已是首辅,若再进一步,就是严嵩了。
他的夺情,是试探。
若张居正归来后,一味地把持朝政,他会在幼子登基前,杀死他。
他年岁太高,随时驾崩,不能给幼子留一个擅权专政的首辅。
君臣之道,君强则臣弱,臣强则君弱。
这大明,到底姓朱。
他不能接受大权旁落。
他当年年少登基,无人为他扫平障碍,他经历过太多艰难险阻,轮着朱载壑,便有些舍不得。
朱厚熜眸中明灭不定。
张居正是个为国为民的好臣子。
他去讲经,对政权这样能拿能放,他也不必费心弄死他了。
*
一场危机,在张居正朗朗读书声中,缓缓褪去。
他很负责,亲自编了启蒙书,有字有画,刊印成册,发放给幼童。整日里和启蒙幼童待在一处,身上多了几分包容和随和。
赵云惜来国子监看铺子,路过讲经阁,看着他穿着素白的襕衫,捧着书,坐在国子监的凉亭中。
她便不由得弯唇一笑。
真好。
“白圭!”她喊。
张居正听见喊自己的声音,合上书回头,见是赵云惜,也跟着笑了:“娘?”
赵云惜抬脚,来到他跟前,和他一并坐在凉亭中。
国子监中,岁数跨越极大。
从六岁稚童到三十岁壮年男子,应有尽有。但一片清澈清新之气。
“当年你在国子监,转眼间,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赵云惜不住感叹。
十年又十年。
那些日子过得像梦一样。
张居正弯唇轻笑,温和道:“是啊,白驹过隙,岁月变迁,瞧着他们热血沸腾的样子,难免想到自己以前。”
赵云惜接过他手中的书。
“那你的理想和目标,实现了吗?”她好奇问。
张居正看着她翻书,便沉浸在思绪中,片刻后才摇头:“人的欲望无穷无尽,最早我想着,若是能让皇上看到论时政疏就好了,再后来我想着神种能推行就好了,那考成法和一条鞭法也不用提,如今我又盼着,大明文教盛行才好。”
“那就慢慢去做。”赵云惜眉眼微弯。
张居正轻轻点头,他摩挲着书页,眉眼带笑:“他们是很好的孩子,听课很认真,会眨巴着眼睛问我,云为什么会带来雨!”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的。
“我就给他们烧了一锅水看看。”张居正眉眼嘚瑟:“他们一眼就明白了。”
他可真是个好老师!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
“好好好,你是个好老师!”她知道,他在哄她开心,怕她沉溺于张文明的死亡出不来。
她晃了晃书页,阳光透过树叶,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眼角是岁月蹉跎,带着恬静柔和。
张居正伸出手,想要去接漏下来的阳光,刚来国子监教书时,他心中尚有些愤懑不平。
为避皇权,实在憋屈。
如今倒是觉得惬意,折子是永远批不完的,主意是永远想不完的,他看着朱厚熜忙到干瘦,却只当看不见。
总有人得吃苦。
第145章
张居正惯常忙碌,猛然间闲下来,一家人凑在一处吃吃喝喝,反倒胖了几斤,脸颊都圆润许多。
难得给自己放假,他索性什么都不想,好生地歇歇脑子。
用他娘的话说,他的脑子和屁股跟着他,属实受罪。要么不停在动的脑子,要么一坐不起备受压迫的屁股。
张居正穿着青色的布衣,行走在国子监中,除了一张过分俊朗清隽的脸,就像是个穷困的夫子。
小学童也格外喜欢他,捧着书来问他问题,他也极有耐心的一一答了。
张居正难得觉得惬意,逢人便讲:“我要做个闲人。”
他甚至扛着锄头,让人给他画画,在旁手书:草盛豆苗稀,带月锄禾归。
朱厚熜累得眼窝深陷,站着就手抖不已,他听到这个消息,深深地吸了口气:“去传张大人来,朕要问问他,玩够了没有。”
于是——
当看到精神焕发,眉眼晶亮的张居正,朱厚熜顿时心生愤怒。
这些年的君臣相得,他自然明白张居正此举是对他的尊重和退让。
但——朕忙得就像一头野驴,他倒是养得肌肤细嫩白白胖胖。
还是很不爽。
显得他好苦!
“你的差事,还在那放着。”朱厚熜面容严肃。
张居正微微躬身,眉眼清正,恭谨开口:“古有孔子教化列国,臣想教化民众,读书识字的人越多,人才便越多。”
两人没说一件事,但彼此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朱厚熜看着他面色红润,而自己累到眼冒金星,便啪得一拍桌子:“跟朕滚回来当值!”
张居正躬身:“是。”
自己死赖在职位上,和别人求着他回来,感觉格外不同。
他微微一笑。
他知道自己的稀缺性,也深知帝王的顾虑和为难。
索性就坡下驴,已经表明态度,对方也接纳了,就不能再死抓着不放。
他先前定下政策,给地方批下建校资格,且建校成功记在考成中算是一大功,如今才过去不久,有人便开始记功了。
当这一项也在循序渐进推行时,张居正和嘉靖便将目光钉在了卫所制度上。
如今卫所军卫制崩坏,在考成法和一天鞭法的推行下,才知问题有多严重。
军官、豪强田成阡陌,军户竟无立足之地。
*
金銮殿中。
朱厚熜从龙椅上站起来,有些焦灼地踱步,军户问题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若再不解决,大明不管是从外攻,还是从内攻,都将迅速瓦解冰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