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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舟(171)

结果几天下来,贺海楼自己也纠结了一下,第二天就换成了跟顾沉舟一样的作息。

除此之外,多了一个人的房间,对顾沉舟而言,就是天天看见一个或许不那么喜欢的人,以及租住房的厨房终于不再总只是摆在那边落灰尘。

总结来说,这样的生活,对顾沉舟来说,和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这样的生活对贺海楼来说,就总有一些地方不对劲了。

在那一次电梯里的对话之后,贺海楼就觉得自己似乎碰触到了一个很古怪的领域。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时时刻刻地坐着大餐前的准备,看着侍者摆好餐具碗碟,替他系上围巾,将开胃汤及面包及红酒一一摆放上桌,而最引人注意的龙虾全餐,还在厨房准备着,只等他一声令下,就有人将巨大的银质餐盘摆放上桌——

另一方面,他之所以迟迟不下令,就是因为虽然馋了好久,却总觉得萦绕在鼻端的味道可以再香一点,再诱人一点,再特别再与众不同一点——

贺海楼一边在锅里下着面条,一边犹豫着是不是要直接开吃或者到底什么时候具体开吃。

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连锅里烧开的水滚出边沿了都没有注意到。

顾沉舟正在客厅里接电话,电话是从京城打来的。今年过年的时间早,一月底就是除夕了,沈老爷子打电话过来问顾沉舟过年前要不要回京城,在他那边住几天。

“我当然会回去,”顾沉舟笑道,又说,“已经调好公休假了,明天晚上的车子,大概后天就到京城了。”

沈老在电话里笑着说了几句话,又问顾沉舟卫祥锦会不会过来。

“祥锦可能不会,前几天祥锦跟我打电话,还抱怨事情特别多。”顾沉舟又跟沈老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厨房里的贺海楼终于找到自己飘到天边的注意力,关了火,把烧得有点过头的面条装了两碗,一手一碗端到桌子上。

顾沉舟从沙发上站起来,拿了两双筷子,一双给贺海楼,一双自己拿着。

贺海楼拉开椅子坐下来,随口问:“你要回京城过年?”

“过年前呆在我外公那边,除夕的时候回爷爷家。”顾沉舟说,“你呢?”

“看贺书记在哪里吧。”贺海楼无可无不可地说,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晚上的车票了。”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夹起一口细面条尝了尝,然后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沈家呆几天?”

贺海楼若有所思地盯了顾沉舟一会。

顾沉舟:“嗯?”

“我现在有点相信确实很多人说你让人欲罢不能了……”贺海楼说,然后轻耸了一下肩膀,“行啊,一起走吧。”

位于京城的沈宅不管看上几次,都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在夜里尤为清楚:树木婆娑间,璀璨的灯火在林间遥遥亮起,远远看去,园林中间的复式小楼就像独自伫立在世界里一样,宁静与繁华的对比如此强烈,几乎无法用言语描述。

顾沉舟和贺海楼是在春节前一周到达沈宅的:这也是顾沉舟除了去国外的两年外,多年来的习惯。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英国来的管家詹姆士还是精神奕奕、背脊直挺地等在主宅前,但沈老爷子脸上的皱纹,却比一年前多上很多了。

“外公。”顾沉舟走进老爷子的书房,将手按在老人冰凉起皱的手背上。

“回来了就好。”沈老爷子说了一句,又看向贺海楼。

顾沉舟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介绍词是“我的朋友”。

贺海楼在一旁很给面子地露出了一个微笑,问好说:“老爷子好。”

沈老爷子微微点头。

顾沉舟在一旁说:“詹姆士,帮我带海楼去我隔壁的那个房间休息。”

这并不需要顾沉舟吩咐,詹姆士已经站到了贺海楼的旁边:“贺少爷,请往这边走。”

贺海楼也没多话,很爽快地跟着詹姆士走出去,只是在两人离开沈老的书房的时候,他问:“詹姆士,小舟妈妈的房间,是不是直到现在都还保留着?”

在前方带路的詹姆士脚步微顿,点头说:“是的,还保留着。贺少爷如果想看,我给您带路。”

这句话大大出乎了贺海楼的预料,他之所以对顾沉舟母亲的房间感兴趣,是因为在顾沉舟刚刚回来的时候,他们通过郑君达过了一手,当时顾沉舟用手在车玻璃上写下了一行凌乱秀丽的字体,他后来回去想了一想,基本确定那个字体是顾沉舟母亲沈柔的字体。

只是顾沉舟的外祖是商人,沈柔又早早去世了,不管从哪个方面入手,跟他的距离都太远了,因此贺海楼只是脑海里过了一下,也没有多想……根本没想到转过一年,他居然能来到沈家,并且走进沈柔当年的房间。

当然,目的只是做一些验证。

郑月琳因为去世的人照顾顾沉舟,贺海楼却因为顾沉舟,而对去世的人产生了一点兴趣。

沈柔的房间距离沈老爷子的书房不远,几步路就到了。站在白色的木制房门前,贺海楼问正上前开门的詹姆士:“这里经常有人进来?”

詹姆士转开了房门,又退回门外,站在一旁。他脸上带着微笑,目光明澈睿智,似乎能洞彻人心:“当然不,舟少爷只带过两个朋友进来,一位是卫少爷,一位就是您了。”

贺海楼顿了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抬脚走进房间。

属于女性的房间,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同一时间,书房里的祖孙两也在交谈。

沈老爷子并没有对刚刚回来的顾沉舟问什么问题,只是让对方先写一幅字。

顾沉舟也没有出声,径自动手,铺开纸张,研磨墨水,挑选毛笔,一系列准备工作足足持续了半个小时,才用大号的毛笔饱蘸墨水,在宣纸上写大字。

他写的是“澄心静气”这四个字。

沈老爷子站在一旁,等顾沉舟写完,将宣纸捧起来对着灯光细看,一边看,一边微微摇头。

顾沉舟并没有注意到沈老爷子的小动作,他沉着一口气,一连写了五张同样的字,才放下手中的毛笔。

除了最开头的一张,剩下的几张沈老爷子都只随便一看,就问顾沉舟:“知道什么问题了没有?”

“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一周不练观众知道。”顾沉舟将笔放在笔洗里轻轻洗涤,回答沈老爷子。

“除了这个呢?”沈老爷子问。

顾沉舟用拇指和食指轻捏毫尖,没有说话。

沈老爷子倒是笑了:“古代人都讲究由字观人,片面是片面了一点,但是看看写字人写字时候的心情,还是做得到的。你写着‘澄心静气’四个字,笔锋却不够圆融,骨架横突,构造支离……怎么,在心烦什么事情,都带到写字上来了?”

“没什么事情……”顾沉舟刚说了一句,沈老爷子就沉着脸“嗯?”了一声。他只好说,“是有一些事情,不过不太重要。”

“不太重要的意思,是指不是工作上的事情?”沈老爷子问。

“嗯。”顾沉舟点点头。

沈老爷子将手中的宣纸放回桌上,背着手走了两步,突然问:“小舟,你在体制里想取得什么样的地位?”

顾沉舟微微一愣。

沈老又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直到你出国之前,你都没有进里头的打算吧?”

“是,”顾沉舟说,“不过在国外,我想通了。”

沈老哼笑一声:“这句‘想通’不用对我说,对你爸爸你爷爷说去,我是巴不得你想不通呢!”他又说,“我不管你碰到了什么事,工作上的也好,不是工作上的也好,没有必要考虑太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和你妈妈,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够舒舒服服地过完一辈子!”他重重说道。

“……外公,我知道。”顾沉舟接话说,“我是有一些犹豫,不过这些犹豫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顾沉舟实话实说。

和贺海楼的事情,对他来说,确实不是特别好下决定。甚至一边做的时候,顾沉舟一边还会对自己发出质疑。

但是越犹豫越坚定,越质疑越明确。

如果说顾沉舟真的有什么是和别人不一样的,那就是这一点: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达成的结果,在前进的道路上,他会犹豫,却并不放慢脚步;会斟酌衡量,却不首鼠两端。

他能够稳定而准确地向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中间有风景,没有岔路。

顾沉舟的目光错开沈老爷子,投向占了书房整面墙壁的大落地窗。

深沉的夜色像一块黑绒布,静静地罩在玻璃上。

顾沉舟看得非常专注,并没有意识在一旁沈老爷子的眼里,他的眼神跟罩在玻璃上的黑绒布,是一样的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