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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舟(186)

把顾沉舟和贺海楼捞起来的船长吆喝了一声,先从船舱里拿出两件大棉袄,一人一件丢过去,又走到发动机的位子,驾驶着快艇往海边驶去。

巨大的响声和抖动中,顾沉舟缓过一口气,掉头去看自己身旁的贺海楼。

船上的灯并没有关掉,借着明亮的白光,顾沉舟很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纠成一缕一缕不住往下滴水的头发,又看见对方根本没有表情的面孔。

“我选的地方怎么样?”贺海楼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顾沉舟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他们刚才跳下来的山崖在黑夜里,是更深一团的漆黑。

这样的漆黑在夜里其实并不分明,但不论是之前从网络上查阅到的资料,还是之后从这里村民口中得到的讯息,顾沉舟还是能够有一个相对直观的概念——面前的这个南崖外观形似一柄巨大的镰刀,刀头向上,长长的一抹弧度从直线距离上来说,恰好远离崖底的暗礁群。

但是考虑到大海本身的危险,就算明知道跳下去很大程度上碰不到暗礁,在这里生活的村民还是没有人愿意下去。

而不从贺海楼跳的地方追下去,夜晚的海里,找一个人的难度有多大,就算顾沉舟没怎么在海边生活,也一清二楚。

尤其是,能在这个时候跳下去的贺海楼,到底有没有足够的准备,还会不会努力求生,大声呼救?

那一句“我选的地方怎么样”说完了,一路上,贺海楼再也没有出声。

倒是开船的老年男人开到半路,就用带着浓重的口音的普通话笑道:“娃子水性不错啊!你旁边的人碰上啥子事了,这样想不开?”

“以前练过两年,现在也不行了。”顾沉舟笑着回答对方,掠过了贺海楼的问题。

但开船的老人没有意识到,话题依旧围绕着贺海楼和跟着跳下去的顾沉舟打转:“小娃子啊,你说现在现在的小年轻怎么这么想不开,一碰到点什么事情就要死要活的,你这样有胆子下去救的我也没少看,有些人拼命把人救了上来,结果救上来的人了,被救的还要骂人,这够不是咂腻嘎?”他最后激动得都说了一句方言。

顾沉舟猜了猜,觉得对方最后一句话说的应该是‘这个不是作孽吗?’

说话间,船已经靠了岸,开船的师傅把船拴在岸边,先跳到沙滩上,又朝一直不动的贺海楼指了指,问顾沉舟说:“要不要帮忙?”

顾沉舟摇了摇头,自己从船上走下去,又拉了贺海楼一把。

贺海楼还是不说话,但这个时候他意外地乖巧,被顾沉舟拉了一把,就跟着顾沉舟站起来,从船上走到沙滩上。

顾沉舟先看了两眼贺海楼,确定他现在不会突然做出什么事后,又接过村民特意上山崖拿下来的外套和围巾,从中拿出皮夹,抽出好几张钞票递过去:“师傅,大晚上让大家跟着一起折腾真不好意思,你们拿去买根烟抽。”

船老大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你之前已经给过出船费了,大家也没干什么,就捞了两个人上来,还没十五分钟呢。”

顾沉舟坚持把钱推过去:“今天是过年,大过年的给大家添麻烦了,之前是应该的,现在是一点心意——”他看着船老大还要推脱,说,“要不然师傅帮我们煮两碗姜汤,就送到那间木屋里头去。”

船老大一看开船出去的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心想我自己不要也不能代表别人,就点了点头说:“行,你们在那里等等,我让家里的婆娘给两位准备点热汤热水。”

“麻烦师傅了。”顾沉舟说,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发僵,也没敢在海边停留多久,转身就拉着贺海楼往几步外的度假小屋走去。

从到达这个海滩开始,他先找了当地的渔民,确切地了解山崖底下水域情况,又买了救生衣雇了船,再订好这里景区的一间木屋烤火用——

一直到现在这个差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的时候,顾沉舟终于有了‘事情总算完了’的感觉。

景区的木屋是建在紧邻着沙滩的岩石地上的,背后靠着山,面前临着海,风景确实不错,但气候就不见得有多好了——主要是一到冬天,北方来的冷风就毫无遮掩地吹过来,而且海浪的声音早晚不歇,在这里住一两天还好,长时间就受不了了。因此这里的渔民建房子都是在南面背风处,这里全交给旅游公司来开发,彼此之间没有一点矛盾。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木屋,刚刚开门,一股阴湿的潮气就扑面而来。

顾沉舟先按亮了电灯,本来已经朝堆好木材的壁炉走去,但走了两步,他看见贺海楼呆站在门口一点都不会动,又返回去把人牵到椅子前,让对方在椅子上坐下去之后,才拿起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了助燃物丢进去,不一会,火星就变成大火,在壁炉内熊熊燃烧。

从火焰中冒上来的热气驱散了寒流,站在壁炉边的顾沉舟终于放松了绷得紧紧的肌肉。他走到贺海楼身边,把对方身上湿透了的衣物全部剥下来,又去拿角落木床上的浴巾,将贺海楼身上的水珠统统擦干,最后再把浴衣和贺海楼自己的外套披到对方身上。

这一系列的动作,从头到尾,贺海楼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这个他和平常的他迥然不同,一个疯狂恣意,一个沉默阴郁。

……好像两个都不怎么样。

顾沉舟收拾完贺海楼就把对方弄到壁炉前烤火。他自己则瘫在贺海楼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了一会,才打起精神站起来,快速换了衣服。换衣服的时间里,顾沉舟终于看清楚了这间大概十五平米,正正方方的房间:

房间里头,大部分家具都是木制的,但摸上去的手感有些奇怪,似乎是涂了一层防火材料。这里除了靠着角落的一张简易的床铺,就是一个小桌子,和四张围在桌子旁边的椅子,在桌面上,摆放着一些零食和旅游景区的菜单。

小小的屋子一眼扫尽,顾沉舟又转头朝贺海楼坐着的位置看去。

裹着长外衣的男人保持着最开始的姿势坐在座位上,头上一缕一缕的头发还滴着水,其中一绰黏在额头上,水珠就从额头一路往下滑,滑过眉毛和眼皮,又在睫毛上凝成浑圆的一滴水珠,伴随着对方睫毛突地轻颤,从半空中砸落到大衣上。

顾沉舟的目光停留在贺海楼的脸上。

跳跃的火焰照亮贺海楼的面孔,从顾沉舟这个角度看过去,这个时候,对方的面孔比以往的任何时间,都来得安静。

是那种像人偶一样的安静。

顾沉舟也没有试图让贺海楼说话。

他自己坐在椅子上,觉得疲惫就像刚才的海潮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一直到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就像突然从梦境里被惊醒那样,尽管明明睁着眼睛注视火焰,顾沉舟还是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见卫祥锦的短信在屏幕上跳跃,他又点开之前的短信,除了十二点的一批之外,统统都是卫祥锦发来的。

他又倒回头点开最新的那个短信,短信的内容是问他在哪里。

-在海边烤火,这都凌晨到四点了,你怎么还没睡?

顾沉舟回道。

两分钟之后,卫祥锦的短信又发来了。

-没睡着,之前我打了电话又发了短信你都没发现?

-之前有点事情,现在才弄好。

顾沉舟按了短信发过去,这是他最擅长的手法:从不骗人,只是不把话说全。

手机那一头的卫祥锦根本没有多思考‘一点事情’是什么事情,他直接把最重要的消息告诉顾沉舟:

-你有没有看我之前给你发的短信?晚上八点多你刚刚挂了电话之后,顾伯伯就打电话过来了,他好像知道你和贺海楼的事情了!

不可否认,这条短信让顾沉舟微微怔了一下。

但也只是微微怔了一下。

-我知道了。这件事让你大过年的睡不着?这点小事情,至于吗?

卫祥锦的下一条短信就是一个黄头小人嘴里吐血。

顾沉舟忍不住一笑。

-快去休息吧,我把这边的事情弄好了就回去。

这个短信发完,顾沉舟突然升起被人注视的感觉,他朝贺海楼所在的位置抬头,刚好和对方的目光对上。

壁炉里的火焰似乎轻轻一跃,就跃到了贺海楼的眼睛里。他的面容依旧保持在安静到僵滞上面,他看见顾沉舟看过来,唇角扭出一个弧度,慢慢说:

“我还以为你也跟他们一样,全是幻觉。”

“贺海楼?”顾沉舟下意识地叫了对方的名字,但叫过之后,他就意识到这一声的多余,他跟着说,“你是要我通知贺书记,还是你自己通知?”

很长久的安静。

久得似乎都有一片霜白,挣脱重重的黑暗和火焰,照射到贺海楼的双脚前。

他坐在椅子上,唇角还保持着之前的弧度,面容上的僵滞却慢慢消失了。似乎仅仅一眨眼的功夫,那些熟悉的、常常浮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就一一回来了。

似笑非笑地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