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见不得良田落在凡夫俗子手里。
他们说,那叫糟蹋东西。
府衙的人层层盘剥,税收了一轮又一轮。
我们不给,他们就抢。
直到家里再掏不出一粒米,对方才图穷匕见,逼迫我们卖田。
对方分文不出,却用一副我们占了大便宜的口吻对我们说。
「公子爷慈悲,许你们签下卖身契,以家奴的身份继续耕种。」
从良籍变成贱籍,世代不得翻身,竟也成了一种恩赐吗?
父亲没有签下契约,却也没能保住家里的田。
在风调雨顺的丰年里,我们一家人,成了逃难的流民。
那年我四岁,吃过树皮,吞过虫子。
在最饿的时候,我曾试图咬下自己身上的肉,以此充饥。
我们在逃荒的路上遇到了许多和我们一样被夺了田的人。
那时我们才知道,能成为世家的奴仆,的确是大家公认的一种恩赐。
真是荒谬啊。
饿得受不了的人,会去玄门碰碰运气。
玄门会接济流民,但他们称世间凡人生而有罪,他们只接济有缘人。
什么样的人与仙神有缘,没有定论。
但见得多了,大概也能猜出一二。
长得好看的人,有缘。
所以我们最终没有选择踏入玄门,去问一问有没有缘。
流亡小半年,我们集结起了第一批人,劫掠了一家小士族。
粮仓里的米,足够养活数百口人,多的带都带不走。
就连老鼠,都各个吃得油光水滑。
原来不是没有粮食,只是我们没有粮食。
那场劫掠之后,我们从流民变成了流寇。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我们,我们一边躲避朝廷的追捕,一边劫富济贫,赈济流民。
流寇赈济流民,听上去很可笑。
可这么可笑的事,却实实在在地发生着。
很快我们这支流寇就有了万人之数。
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我们劫掠了一队商船。
上船之后我们才知道那是是三大世家之一的洛家的船。
船上还有着洛家七岁的小公子,他叫洛世秋。
洛世秋落在匪寇手中,却毫不慌乱。
他对我父亲说:「你这支流民队伍成不了事,我对洛家很重要,送我回去,朝堂的官位你随便挑,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三大世家之一究竟意味着什么。
没人知道,也没人把洛世秋的话当成一回事。
之后我们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
万人的队伍,不到五日,就去了九成半。
而对面还不足五百人。
松散的流民就像一把沙子。
稍有风波,自己就散了。
万幸的是,我们不惜代价,死死扣住了洛世秋。
我们挟持着洛世秋上了船,沿水而逃。
我们逃到了九河,这里地势复杂,朝廷很难管束,加上连年盗匪横行,寻常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早已成了一片绝地。
我们在这里建立了九河寨。
于是我们又从流寇变成了水匪。
洛世秋终于沉默,他没有机会逃走了。
洛世秋说他对洛家很重要,此言不虚。
洛家宁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给九河寨送吃送喝,助九河寨发展壮大,也要保住这位落入匪寨的小公子。
那之后,我就再没挨过饿。
我也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背靠大树好乘凉。
大世家的底蕴就像是一座掏不空的宝山。
凭借洛家暗中帮助,九河寨很快就霸占了九河之地。
成为了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洛世秋颓废了一段时间,不久又振作起来。
他主动与寨子里的人结交,观察和审视着每一个人。
大家族的孩子似乎天生就会拿捏姿态。
洛世秋便是如此,他轻易便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和敬畏。
他看上去在谋划着什么。
即便年岁不大,他也有着常人无法看穿的深沉。
有些孩子,是不能当成孩子的。
冬去春来,我们在九河寨过了第一个新年。
大年夜的那天,洛世秋病了。
他蜷缩在一角,捂着胸口,疼得脸色发白,满头冷汗。
母亲熟门熟路地给他开了药。
洛世秋的病,我们都太熟悉了,只一眼便能看出来。
这是心疾之症。
让洛世秋落到我们手里,是上苍对我们的眷顾。
我们和洛世秋谈了一笔交易。
我们答应送洛世秋回到洛家。
条件是我们要用洛家的门路往朝廷里安插两枚钉子。
洛世秋很吃惊。
「我还纳闷,一群大字不识的糙人哪来的这等见识,真没想到,居然是你这个小病秧子在幕后操盘。」
「陈念微,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一年,我六岁。
过去的事情不断在我脑子里浮现。
我努力蜷缩身体,想要找寻一点安慰。
我最怕两样东西。
一样是老鼠,另一样是饥饿。
遇到老鼠,我可以杀光它们,它们死了,我自然不会再害怕。
可是饥饿,我要怎么对抗呢。
我到现在也不清楚。
但这一局已经布置了十几年,如今就快要到收获的时候了。
我不能在这里前功尽弃。
我只能一遍遍对自己说。
陈念微,你是最锋利的刀,你是最坚固的盾。
你不能让她掏空心血的筹谋,变成一场狼狈的笑话。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你会是最后的赢家。
我已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清醒。
迷迷糊糊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华丽的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