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是有些沉默寡言的性子,昔日一袭青衫尚还称得上是翩翩公子,如今一袭黑衣只衬得他目光幽冷,莫名阴沉。
许久,燕鹤青垂眸,冷淡道:“宋浮白已经死了。我刚刚想起来,是我亲自葬的他。他说他不喜欢被人打扰,又怕孤单,我就把他葬在湖底。
又怕他觉得冰棺太冷,就请了最好的鬼匠师凿了白玉棺,施了法噬咒。我从那些噬人的藤蔓中一点一点地把他的尸身拾回来,缝补完整。
将他下葬后,我遵从他的遗愿对自己施了忘言咒,将他已死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燕鹤青抬头去看他,眼神出奇地平静,声音冷冽如冰:“你不是他。”顿了顿,闭眼道:“……这世上也没有人会是他。”
宋浮白原本在她开口时就已经敛去了笑意,默不作声地瞧着她,此刻却忽然笑了起来。
由轻笑变成大笑,由大笑转至癫狂,直笑到眼角溢出泪花,面上温和神色褪尽,才终于露出了酷似豺狼虎豹的另一样神情。
他上前一步,力道极重地一把扼住燕鹤青的手腕,将人狠狠拽到身前。
“是啊……宋浮白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只满怀不甘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厉鬼罢了。”
宋浮白凑近她的耳畔,语气温柔,几近呢喃道,“怎么,我没死成,让阿青失望了么?”
阴冷气息打在颈侧,仿若下一秒就要将人连皮带骨,生吞活剥入腹。
燕鹤青觉得自己的手腕被攥得生疼,用力挣了挣,反而被他箍得更紧。她气极反笑,抬起另一只手甩了他一巴掌。
宋浮白脸上登时红痕一片,看着倒是比这会儿受制于人的燕鹤青还要凄惨。
不远处,宋酌一只手捂着脸,莫名觉得自己挨了一拳的半边脸又开始疼了。
他一边将自个儿的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瞧着那两人,一边还不忘顺手捞了几片叶子把旁边发伏蝶的眼睛盖上,小声嘀咕道:“少儿不宜少儿不宜,可别跟着他们学坏了。”
发伏蝶摇了摇脑袋,听话地闭上了眼。
惶惶四野俱焦土,不见青山。
城中火势渐灭,徒余断壁残垣。幸存者百不足一,纵然侥幸劫后余生,也多是木木呆呆,满目惊惶。
乌归也在其中。虽是仍旧维持着被裹成了个粽子的形态,但好歹是活的,没死。
看见他的那刻,顾屿大喜过望,当即就要拖着残腿蹦跶着去跟他搭话。可惜刚蹦跶不到两步,就被援军中的医师眼疾手快一把扯了回来。
好不容易等到上完药接了骨,乌归已经混在一群同样被裹成粽子的鬼中,不知去向。
顾屿若无其事地往那堆粽子鬼的方向瞥了一眼,果断放弃了从中找人的想法。
罢了,只要知道人还活着就好。
他倚着墙,双目微合,倦意如潮水般汹涌袭来。一整夜的惊魂未定,血腥,暴力,杀戮,以致此刻身体后知后觉的疲惫不堪。
然而平静不过半刻——
“轰——!”地面在剧烈颤动,不知从何处出现的蛛网般的黑潮,裹挟着冲天怨气直奔众鬼聚集处而来。
昨日一夜大火中的枉死鬼怨气正盛,加之事态发展出人意料,在城中搜寻的赤甲兵士尚来不及反应便被这怨气尽数吞噬殆尽。
黑潮得了愈多怨气,其侵蚀范围便愈大,由方圆十里转至方圆百里,行过处土壤寸寸枯竭。
无尽怨念与浓郁血腥气交织中,黑潮于半空中渐渐盘旋成形,竟是条三头巨蟒。
血红的瞳仁,身上黑鳞密布。
三只蛇头争先恐后地嘶嘶吐着蛇信,粗壮身躯稍一扭曲,周身怨气凝作浓雾,瞬间化作毒蛇猛兽向尚还处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的诸鬼扑了过来。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跑?!”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鬼立时向四面八方逃窜。一时间天昏地暗,吵嚷声无止无休。
不多时,得了首领命令的红甲兵士匆匆赶来,声色俱厉地呵斥住了试图逃跑的诸鬼,拔剑出鞘并放言道,再逃者杀无赦。这才勉强镇住了局面。
众鬼嘴上尚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行为倒是很诚实,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不敢再动。
中央让出的一方空地处,那红甲兵士的小金人首领身上骤然金光大盛,掌心结印,灵力喷涌而出,一道灿金结界悄然化作护佑诸鬼的屏障,将一众浓雾化形的毒蛇猛兽阻在结界外。
顾屿单手支颔,狐狸眼微微眯起,瞧着那在昏暗中发着金光的身影,默不作声地想,这防御结界好用是好用,只是需耗费施法者诸多灵力,要用来抵挡外边那些怨气攻击,怕是撑不过半个时辰。
要想活着从这里走出去,还是得另想办法。
正暗自思索间,却听到那小金人首领忽而回头吼了一声:“燕鹤青她人呢?!怎么?该在的时候又不在了?!”
顾屿被小金人这突如其来一嗓子吓得不轻,抬头去看时,只见四周红甲兵士们齐齐跪地,异口同声道:“是属下无能,未能于此间寻到北鬼主。望尊主责罚!”
顾屿:“…………………………不是等等,你说谁?”
北鬼主,燕鹤青。
顾屿扶着墙壁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举目四下环顾,试图从中找到那只差点想吃了自己巨兽,同那人并不算熟悉的身影。
然而视线游荡了一圈又一圈,终究一无所获。
燕鹤青不在这儿,那她送自己回来后去了什么地方……顾屿皱了皱眉头,努力回想,他们当时是往东,不,……往西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