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谢我,是我要谢谢你听信了我的鬼话,给我留一条狗命,”她尝试跟他开玩笑,但自己也很快发现这个玩笑太地狱了,并不好笑,她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再度重申,“那种事,不值当的,你比较珍贵。”
叶进不太明白为什么李闻雯总是能用稀松平常的口吻说出一些很动听的话,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种似是裹着糖心的一压就软塌塌的话,眼皮不着力地半垂着,转移话题,“你上次说就要结束了,为什么?”
李闻雯一脚油门驶过绿灯路口,“最近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肢体也有点僵硬,”她说到这里面带犹豫停了下来,因为接下来的话实在有些羞于启齿,不符合她唯物主义的世界观——虽然在察觉出自己存在的那一刻她的唯物主义就几乎灰飞烟灭了,“而且我生日就快到了,你说如果真有神鬼,他们有没有可能会发现抓错人了,揪出我这条漏网之鱼?”
——她农历二月初七生日,她有些担心万一生日是个关口。不过倒也没有特别担心。“程松悦”的生日早在她住院期间就过去了,很普通的一天,抽血、输液、做康复治疗以及应对警察盘问,她当时并未感觉到哪里异常。
李闻雯如此说完,感觉自己像个神棍,自己也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儿来。
叶进当然不信这种无稽之谈,但也没有嗤之以鼻,毕竟她现在确实以这种怪诞不羁的方式存在。他打量着她,她本人不长这个样子,但那眼睛里如破晓时分星斗忽闪忽闪的微光和几乎要咧到耳根的极具感染力的畅笑都独属于她,他突然觉得可惜,如果以后再也看不到的话。
难得气氛和谐,李闻雯忍不住借着与安姚有关于“她上大学时他小学还没毕业”的玩笑起了个话头,问叶进有没有交过女朋友。她鼓励他“去交个女朋友,尝试了解和陪伴一个人,让生活热闹一些比较好”。
叶进没有立刻给予回应,片刻,淡声嗤道:“你跟我同岁,不要表现得好像你真的多活了六年。”
李闻雯敏感地抬头去看后视镜,见邱迩把脸埋在长绒抱枕里,睡得脖子都似乎有些软,心里一定,慢悠悠解释:“你不能跟警察、医生这些特殊职业简单地做生命的纵深对比。”
叶进直接点破,“你也没有从警很长时间。”
李闻雯痛快承认,“是不到三年,但足够跟你们这些从事常规工作的人群比划比划了。”
叶进难得流露出对某个话题感兴趣的样子,他目光直视着她,微抬了抬下巴,意思是“你可以开始比划了”。
李闻雯深受鼓舞,隐去当事人身份信息,开始给他盘点她工作中遇到的那些未被命运眷顾的人。
有那么个人大概实在是过够了在烂泥里挣扎的日子,伸直了脖子奋不顾身往上够,又嫌亲朋好友累赘,趁早踢了个干净,最后一招不慎被勒颈吊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说自己可能是挑错了分岔路口,但又遥遥看到另一个分岔路口也吊着个人。
也有那么个人不过是在一个平凡普通的日子里一念之差做出一个非常不起眼的选择,然而不得不用接下来最黄金的数十年为当初的选择买单,大部分人的人生是场费时又绚烂的烟花,他的人生是一个哑炮。
还有那么个人忙忙碌碌汲汲营营半生,转头发现自己鼓乐齐鸣的生活不过是一场宏大的笑话,然而人生行将就木,就连折腾一场的力气都没了,也只好装聋作哑苟完余生。
——她自己当然不在“未被命运眷顾”的这一列,因为即便英年早逝,与前面几位对比,她最多也就是比较倒霉。
李闻雯道:“我那时经常就琢磨,世事无常,人到底应该如何过好一生……当然我现在知道了,我真是多虑了,没必要,我的一生短暂到就连琢磨这个问题都是在浪费时间。”
叶进没有顺着她的玩笑往下接,他沉默片刻,说:“但是知道其他人也过得不怎么样,并不能改善自己的境况。”
李闻雯“啧”一声,反驳道:“怎么不能?这就像我们上学时的考场上,大家都交卷就剩你一个人了你不慌张?但如果还有一小撮儿人也没交卷你是不是心里就安定些?”
老实说,叶进上学时没有感受过这种慌张,因为各科卷子对于他来说都太简单了,他没有被落到后面交卷过,即便高烧那两回也没有。
李闻雯絮絮叨叨半天,终于来到了蓄谋已久的结论,她小心地往他面上望了一眼,字斟句酌道:“我刚刚说的都是些极端的例子,但其实即便不跟那些人比,我们的遭遇也没有多罕见。不用放大说这个世界上,就从西城分局一周的出警,你都能感受得到,不圆满的太多了。我们两个确实倒霉……但也就是倒霉。”
叶进收回目光向前看去,说:“我今天听了太多的道理了。”
李闻雯打蛇随棍上,问:“能听进去吗?”
叶进嘴角轻轻勾起,“……也许能吧。”
李闻雯立刻眉开眼笑。
一辆福特Puma以极危险的驾驶方式紧贴着甲壳虫超车过去,李闻雯留意到异常,一脚油门追上,朝前车鸣笛并降下车窗,在灌进来的狂风中眯着眼睛向车主大声示警,“喂,你后车胎瘪了,右后车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