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小卖部关门,罗泽雨又不方便把他带进家里,就领着他去了后院,背阳的阴凉处。涂修志溢于言表的兴奋情绪令罗泽雨感到陌生,两人碰头,她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在高兴什么?”
涂修志失笑,“很明显?”
“大白牙都要晃花我的眼睛了。”罗泽雨揶揄道。
涂修志笑着摇头,当即把自己途中遇到的气温分界线分享给她,“就跟秦岭淮河一线一样,分区明显。”
“正常。”罗泽雨道,“先前租我家的外地人也说,只有砾山镇最热。”
“在书上看秦岭淮河一线,只觉得是一个概念,考试会考的知识点。今天穿越那条线,感觉知识照进现实。”
罗泽雨略显惊讶地看向他,好半晌,她说:“你平时看天气预报吗?天气预报上有图解。”
“家里还没买电视。”
“啊,对。”罗泽雨后知后觉想起这事,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些抱歉。
涂修志露出理解的微笑,“没关系,我家从小就穷,我早习惯了。”
罗泽雨看他表情,莫名想起何相安对他的评价,不由道:“你果然很自信。”
“对我不能改变的事情,自卑没什么用。”涂修志道。家里没有电视,他和涂莉就沉迷阅读,他记得自己读《战争与和平》的时候,总因为安德烈的内心剖析而流泪。那些涂修志自己概括不出来的心绪,家长或老师没法教他的东西,在伟人的著作里能找到答案,人性原来总是这样复杂而生动。“不对,应该说是,我没法改变我的出生,但我可以改变我的贫穷。”
罗泽雨在他又瘦又黑的脸上看到一种异样的光芒。“涂莉还好吗?”她问。
“好。”涂修志道,“你家有电话,我以为你跟她保持联系呢。”
罗泽雨扭开脸,“没联系。”
涂修志想了想,道:“还在为我姐没读高中生气?”
罗泽雨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记住,罗文颖是考不上好高中才读技校,涂莉不是。”
涂修志后背一激灵,想说点什么,没来得及。
罗泽雨起身道:“去砾河吧。”
罗泽雨低头走路,越来越相信,极温天气使人暴躁。可当她走到河边,看着砾河在日光下静静流淌,心头的烦闷瞬时像迎风招展的狗尾巴草,平和下来。
“真奇怪,河边明明也很热,怎么感觉比镇上舒服。”罗泽雨道。他们今天来得早,太阳还在缓慢西移。
“正常,水的比热容大,水流蒸发也会吸热,就凉快。”
罗泽雨当下并不是要跟他讨论物理知识点,她想表达的是,砾河使人平静,这平静和温度无关,就是心情。她本来开口想解释,转念想起班主任常说,进入青春期以后,女生学习会比男生吃力,因为女生是感性思维,容易胡思乱想,专注力不强。尽管罗泽雨很想反对,她无法否认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变化。她是初三上学期来的例假,每次五天,第二、第三天,半夜要起床换卫生巾,不然一定会侧漏,弄脏床单和被子。例假期间,她总是头昏脑胀,小腹一阵又一阵的抽痛。以前,她总觉得自己和男生没什么区别,是每月准时到来的例假提醒她,有区别,区别大得很。比如,她必须在体育课请假,如果不小心沾到裤子,不仅要回家自己洗干净,被男生们看到,还得接受他们窸窣的议论。“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你们男生。”罗泽雨突然道。
涂修志又是脊背一僵,“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没错,单纯讨厌。”
涂修志几度张口,最终选择闭嘴。
两人一起在河边坐下,涂修志仍在反思自己哪句话说错,他不擅长和女生打交道,既不像曾序那样讨女生喜欢,也不像何相安那样,什么都不用做,就有女生暗恋。不过,进入高中后,承载了姐姐的期望,他一心扑在学习上,倒也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异性缘。但是,罗泽雨不一样。
“你说你来砾河,是想找到当年救你的恩人,除了他从水里推你上岸,你对他还有别的印象吗?比如多大年纪,穿什么衣服之类的?”涂修志问。
这招很有效,罗泽雨的表情转瞬变得认真,她仔细回忆了一会儿,道:“就记得手很有力,很温暖。”
“是个男人?”
罗泽雨想了想,“不确定。”
“你有没有问过你爸妈,当天晚上是谁通知他们来河边的?”
“说是罗河伯伯。”这并不是罗泽雨爸妈说的,而是她侧面从熊子良口中打听来的。“后面我问过罗河伯伯,他说是东宁叔告诉他的,问东宁叔,东宁叔不记得是谁说的,一圈问下来,没个头。就算他们真知道什么,估计也会防着不让我知道。”
“是不是那个救你的人,他让别人去你家报的信?”
“大概是。”
涂修志思忖片刻,道:“可既然他都救了你,你家离这也不远,为什么不直接把你送回家?”
“这点我想过,或许因为他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家在哪里。”
“不对,还是疑点重重。”涂修志道,“按正常救人的逻辑,他至少应该在河边一起等,确保你没事再走。怎么会至今不知道他是谁呢?”
他启发了罗泽雨。自从零星获得十年前的记忆以来,她一直醉心于寻找回忆本身,忘了思考这一整件事的现实逻辑。眼前这块深水潭太深,一向禁止小孩踏入,为什么她当年会独自来到这里,又为什么会溺水?
何相安赴约时,河边已经坐着两个人,天边晚霞正在慢慢显出颜色。他静静走去河边,到罗泽雨身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