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切的礼待并不代表梅兰香喜欢和王语素接触,就像她畏惧和当官的打交道,生怕自己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引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王语素阅人无数,敏锐捕捉到了这点惧怕,并将充分利用它。在她看来,即便梅兰香看上去再温厚善良,也会有囿于认知水平而做出的愚行,不能掉以轻心。
“来砾山镇前,我听到一条传闻,说十年前,砾山镇也是突发高温天气,镇上出现很多疯子,对吗?”
“是有这样的事。”
“那一年,您的两个女儿,应该还小吧?”
“一个十岁,一个六岁。”
“罗泽雨是违反计划生育出生的吧?”
梅兰香停下步子,“我们交了罚款的!”
“阿姨别紧张,我知道你们交过罚款,还被矿厂辞退了。”王语素道,“阿姨后来响应国家政策,去上了环。”
梅兰香松了口气,继续推车前行。
“罗家大长辈——我指的是,你公婆,应该不满意你生两个女儿吧?”王语素语带关切道。
“他们是不满意,不满意也没办法,生儿生女,都是天意。”
“假如十年前,阿姨只有一个女儿,会不会摘掉节育环,再生一个?”
梅兰香面露疑惑,没明白王语素的问题。
“我换个问题,如果没有计划生育,阿姨会不会再生一个?”
梅兰香笑了笑,“四十多岁的人,哪里还生得了小孩?”
“我听说镇上有人快五十了,还在生。”
梅兰香摇摇头,没接话。虽然她问的是家常,梅兰香仍感到无形压力,在巷道转角,她告诉王语素自己要骑车回村下,意图结束这场对话。
王语素站定,双眼直视面前的小镇妇女。来小镇这几天,她先后跑过一些乡镇基层组织,计生办、妇联等,得知镇上近两年出生人口性别比出生人口性别比是指活产男婴数与活产女婴数的比值,通常用女婴数量为 100 时所对应的男婴数来表示。正常情况下,出生性别比是由生物学规律决定的,保持在 102—107 之间。接近 130:100,远超自然性别比和国家控制线,而当问及高温天和疯子传闻这类有损砾山镇形象的问题,基层工作人员总是或强硬、或温和地选择了回避。即使王语素亮出记者身份,也无济于事。
眼看要无功而返,金既成以为王语素会沮丧,实则不然。身为资深调查记者,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为什么。小镇老百姓以为记者权限很大,根本是看多了电视新闻。记者采访,越到基层,阻力越大,尤其像她想写的主题,不具体、不宏大、不关乎国计民生,无法向上申请更高级别的资源。她来这一趟,本就不是为了工作。
王语素只是习惯了。习惯对她而言是好事,能使她更冷静、理智,能承受最坏的结果。比如眼下的场景,面对梅兰香,她可以毫无情绪地直接发问:“罗泽雨小时候为什么会溺水?”
四十出头的小镇妇女,脸上已经长了不少黄褐斑,或因近期天热,太阳毒辣,皮肤也黑。可这样一张明显吃苦耐劳的脸,在听到王语素字正腔圆的提问后,瞬间像墙漆干裂、脱落,颜色骤变得惨白。
“对不起,梅阿姨,我不是有意提及您的伤心往事,但这事,镇上最近有传言,您也知道,传言有真有假。我这个人好奇心重,按常理,我该去问罗泽雨本人——”
“不要找她。”梅兰香脸色发白的症状逐渐蔓延到嘴唇、手掌,她几乎扶不住车子。
王语素完美拿捏对方的心理,适时递了个宽容的笑意,“阿姨肯说,当然更好。”
梅兰香四下张望,而后低下头,默默推车往西面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说。”
前段时间,罗蕙大闹罗工德家,拉开了镇上高温天必出疯子的序幕。彼时,梅兰香满心满脑想推掉给祠堂工人做饭的事,就觉得镇上传言是好事。谁成想,罗蕙的事突然牵扯出十年前罗泽雨落水的事,梅兰香嘴巴厉害,没人敢当着她面说,风言风语还是传到她耳朵里。当然,传言都说罗泽雨是遇上水鬼,砾河不干净。梅兰香不介意那些,她害怕的是十年前河边的情形。
罗泽雨出事的那天下午,镇上刚下过暴雨,梅兰香正在家里烧饭,丝瓜炒到一半,罗河伯跑到家里,敲门敲得震天响,罗蕙去开了门,罗河伯不管不顾走进她家,大喊道:“工全呢?赶紧,你女儿在潭子里淹水了。”
梅兰香手里锅铲一松,砸到脚趾,都没觉得痛。
夫妻俩赶到深水潭,天色暗了,罗工全打起手电筒,照到罗荃,穿着罗蕙的红色旧衣服,光脚趴在地上,梅兰香心如刀绞,明明女儿没说话,她像是听见哭喊声,女儿说闷,喘不上气。
梅兰香急着把罗荃翻了个个,给她按胸口。
没过多久,公婆带着罗蕙来了。罗工全把梅兰香拉起来,她才听见周围人说话,有人说:“看样子死透了,送医院也救不活。”
还有人过来拍梅兰香的肩膀,说:“兰香想开点,你还年轻,正好再生一个,没准奔个儿子。”
梅兰香听清了这句话,就是这句话,让她停下动作,脑子里生出了恶念。
不过,梅兰香并没有那样的觉悟,要对王语素和盘托出自己的全部心路历程,王语素也没有这样的期待。在对梅兰香这段称不上采访的采访前,王语素已经先后询问过其他几位事件相关人,来罗家报信的罗河伯、修车铺的范东宁,几人对这件事的形容都是语焉不详,言谈间对一条十年前几乎陨落的生命十分草率,由此,王语素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人性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