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在一秒,或几秒钟时间内,人的思想究竟可以复杂到什么程度,何相安此刻才懂。以前,缺少客观对照,他不会反向观照自己的想法,如何瞬息万变。甚至在接收到罗泽雨的心念后,他也没思考这些,因为罗泽雨的心声简单直接,涂修志给了他另一种倾听他人内心的体验。
随红日渐渐落进山的那一头,何相安起伏不定的心绪也慢慢平复下来,取而代之是一种说不上来的酸涩,像激烈运动过后,代谢不及的肌肉酸痛。他蹲坐在罗泽雨旁边,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立即迎上去,在她眼里看到无声的疑问,奇怪,没有小河广播,他依然能听到她的问题。
他冲她摇了摇头,表示他没接收到她的广播——这不算说谎,反正他绝不会替涂修志转达什么。
罗泽雨面露失望,随即回他一道表情,她也没有接收到广播。
何相安后知后觉想到,刚才涂修志的心念发送,罗泽雨也有可能听到,这时看她神情,想来应该是没听到,刚提起来的担心,瞬时又放下了。
“真奇怪,在熊家村看到的夕阳,为什么和镇上看到的不一样?”熊骏驰毫无征兆地开口道。
“熊家村在砾山北面,地势比砾山镇低,离得远,天气条件不一样,老话说,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也是这个原因。”涂修志道。
熊骏驰点头,忽又转向罗泽雨,“荃姐,我发现了,刚刚水在发热,就是没冒烟。”
罗泽雨被他那句“没冒烟”逗得咯咯笑,起身道:“回家。”
她一动,涂修志和熊骏驰紧接着起身,像两个护法,一左一右跟在她身边。
何相安独自走向单车,手扶车,停在原地,目送三人走远,直到辨认不清谁是谁,才动身回家。
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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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油饼摊出摊的日子。不知道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天成为何相安暑假最期待的日子,不过,他期待的不是油饼,而是某个人。听到涂修志的心念,不止影响他的心情,还影响他的睡眠,昨晚,他睡得极不踏实,因此,起了个大早。
许筱宁今天不上班,何相安下楼时,在厨房忙碌的施菊以为是儿媳,头也不回地给她安排起家务:“院子简单收拾就好,你自己和相安的房间,我不管了。”
“是我。”何相安出声提醒,走去冰箱拿饮料。
听到孙子声音,施菊转过头,“一大早就喝冰的?不怕胃疼。”
奶奶是何家说话最软的人,何相安嘴里回了声“哦”,还是坚持拿走可乐,时间还不到七点,他心里在烧火,需要降温。
七点一刻,爷爷起床,何相安等他洗漱完,在他的眼神授意下,掩耳盗铃似的避开奶奶,骑车前往镇上。
因为上周没成行,加剧了何相安的期待,他开始打腹稿,一会儿见到罗泽雨,该聊些什么。如果时机合适,他想问问她补课效果,涂修志教得怎么样。涂修志喜欢她,到底是不是秘密,还是已经被她发现。想着想着,何相安困惑了,从来不知道自己对其他人早恋会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
镇上早集已然热火朝天。以前,何相安总抱着陪爷爷吃早饭的目的,极少注意早集本身,那时候,他眼里只有油饼摊、豆浆店,家到镇上是下坡路,镇上回家是上坡路,至于路上的人、事,以及这一切元素构成的风景,从没真正进过他的视线。
今天,因为期待见到某个人,他的注意力格外集中,突然看到了很多新东西。
他看到佝偻的老人,穿着破旧的蓝布衫,守在一块用尿素袋铺的窄小摊位前,笑容可掬地向客人推销自己的莲藕,带泥的莲藕旁,还摆着一篮子翠绿新鲜的莲子。老人前方不远处,一位身材瘦小的女士,坐在一辆三轮车上,肩膀上挂着几件色彩斑斓的女士长裙,动作豪迈地向往来女客兜售……
何相安照旧把单车停在车棚,锁好。爷爷穿着软布鞋,脊背挺直,镇上大部分人认识他,他习惯在人多的场合做出退休干部的姿态,随时回应他人的问好。
随爷爷一起走进集上,何相安发现,早集的热闹不止在于人多,有不少商贩顾客在争吵,或因为挤占彼此摊位,或因为讨价还价,何相安不愿细听,视线向远,往油饼摊而去。
爷孙俩走到油饼摊,摊前已经排起长队,何相安前后四顾,不见罗泽雨,心下顿生黯然,转念想到,估计是自己来太早,她们也许晚些到。
油饼摊油锅沸腾,每一张油饼下锅,都能听到油爆声响,眼看要轮到自己,何相安只觉得心里也有口热锅。就在这时,前面客人忽然大声道:“你不是买五个吗?怎么又要三个?这一锅也就炸得下五个,你多买三个,我们后面的人就要等下一锅了。”
“我也是一大早排队排到这的,你管我买几个?”另一位客人道。
“你说好买五个,就是五个。你多买,我们后面就多等。”喊话的是个女人,她前面是男人,两人挤挨着站,远看像是一起的。
“反正我买八个,你不服,自己早点来排队。别说这么多没用的。”男人道。
女人见男人语气不善,转向正炸饼的老板,扬声道:“老板,你不许多卖给他。哪有这样的,说了买五个,买了不走,赖在这抢我们后面人的份。”
面对两位不依不饶的客人,一向和气的胖老板似乎也没有很好的斡旋办法,只是陪笑脸,劝两人消消火,手头摊饼炸饼的动作一刻没停。何志东习惯主持公道,当即走出队伍,打算劝说几句,何相安本想跟上去,何志东用眼神制止,示意他继续在队伍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