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泽雨静默许久,道:“你恨妈妈吗?”
何相安没有立刻回答,隔了一段时间,道:“看到那些材料的当下,恨,恨她为什么这么做,接着恨父亲,为什么要背叛母亲。母亲被纪检带走了两天、三天,恨变成了害怕,父亲的犯罪事实明确,即使不懂法律,我知道他的结局。母亲没有犯罪,为什么也不回来。那时候,奶奶教我,跟神灵祈祷,不能只许愿,要发愿,想要愿望成真,必须交换条件,我交换了很多条件换她回家。后来愿望实现,我决定不恨任何人。”
他的叙述到此为止,完整情形,关于母亲回来那天,他怎么崩溃大哭的场景,不值得在罗泽雨面前赘述。浅黑色天幕下,他注意到罗泽雨的神情,有关心和担忧,始终没出声,他很感激。这时,河岸吹来一阵微风,满是夏夜独有的热意,他发觉把这些东西说出来,比想象中容易,还有意想不到的轻松,好像把堆在角落的垃圾清扫出去。其实他原本没打算告诉她这些,是听到她的自陈,心底松动,忽然就全说了。他不后悔。
“我也有个秘密,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罗泽雨道,“六岁那年,我第一次听到别人的心声,不是来自周围路人,而是我爸妈。他们当时以为我死了——不对,他们希望我死了,方便再生一个孩子,儿子。这件事,我常常忽然想起来,以为自己记错了,再花很长的时间忘记,根本忘不掉。”
何相安怔了片刻,心头随即飘过疑问:“我记得溺水当天,你父母赶来的时候,天黑了?”
罗泽雨一时没明白他的提问,愣愣看着他。
何相安回视着她,“太阳下山后,广播是关闭状态。假如你父母天黑后来找你,那么,你应该听不见广播。”
罗泽雨没接话。
“或许,你错怪了他们。”何相安温声道。
他的分析是对的。想明白这点,罗泽雨感觉心口堵着的那段往事,害怕爸妈把自己埋进土里的始末,像当年在竹床上吓到呛出来的水一样,吐掉了,紧接着有飓风从心底吹上来,吹得她凉飕飕又空落落的。“可能我确实没听见,但我爸妈不想要我,是真的。其实被救上来后,我根本没有失去意识,我听得见所有人说话,爸妈用竹床把我抬回家,打算给我办后事,只有我姐一个人想救我。他们以为我不记得这件事,我就装作不记得,因为我不想恨爸妈,他们是我在世界上最亲的人。”
何相安心下涌起难以忽视的疼痛,“你可以不用告诉我这些。”
罗泽雨笑了,“氛围铺垫到这里,话都在嘴边,就说了——不重要。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家虽然很普通,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一样。”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交换过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是朋友了?”何相安问。
“早就是了啊。”罗泽雨道。
“哦。”
“可是你要走了,我好像总是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朋友永远不会分开。”话说完,罗泽雨竟有些难过。
四下静寂,何相安立刻听出她语气里的意味,不过,他没将之理解为怅然,而是不舍。察觉这点,他心下有些高兴——近段时间难得会有的奢侈心情。“我爷爷家在砾山,宛市离这也不远,我会常回来。”他立刻说。
罗泽雨对离别不像他那样乐观,“回市里,你马上会交新朋友,我们当朋友才一个月,很快就会忘记——”
“不会。”何相安道。
“为什么不会?”罗泽雨不信,她从小到大交过那么多朋友,离开的,没有一个回来。或者即使回来,他们也不再能玩到一块。她不懂命运或现实这种宏大的概念,她只知道,人跟人之间的交情,是一截截短线段,不是只有起点没有终点的射线。
天色完全暗下来,四野黢黑,何相安几乎看不清她的样子,只知道自己心头涌动着热切的火焰,急欲喷薄而出。这本不是他的来意,母亲辞掉了镇医院的工作,他不必送饭,这一趟来小河,只是为了遇见她。至于遇见之后要做什么,何相安脑中只有一件具体的事,就是道别。在此之外,所有一切的发生,都不在他预想之内。
得知何相安在学校经常收到情书,爷爷和母亲分别劝诫过他,爷爷认为好男儿志在四方,应该先把书读好,再去谈感情。母亲的说词婉转些,她以男女生青春期的生理状况为引子,告诉何相安,青春期萌动只是生理现象,真正美好健康的恋爱,必须在双方心智成熟的人生阶段进行。这些劝导,何相安听了,没放在心上。他笃信自己绝不会陷入早恋,因为他厌恶和人打交道。包括最初他和罗泽雨走近,本来也只是暑假散心。
河边夏虫聒噪,何相安的沉默显得不合时宜,他感觉到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却还是道:“因为你不一样。”
“啊?”
“你不一样。”何相安以为她没听清楚,重复答了一句。
轮到罗泽雨沉默。沉默之下,她脑子里的念头此起彼伏,又乱又多。好半天,终于开口:“我准备选理科,高二努力考进重点班。”
“我也选理科。”何相安立刻道。
“我以后想当科学家。”罗泽雨道,“不可以笑话我。”
“不会。”
“你呢?以后想学什么?”
何相安一下被问住,当场想了想,据实以告:“没想好。”
“你知道我家的地址吗?”
“知道,我送你回去。”
“不是要跟你说这个。”罗泽雨道,“如果你想好以后学什么,或者市一中有什么考题资料,可以寄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