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海棠树依旧植在正中央,正要出门遛鸟的怀湛江碰上怀宁,惊讶一瞬。
“宁宁?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找奶奶是吧,她在前厅,我给你喊一声。”
“你可是当爹的,女儿回来了就知道喊我这个老婆子,你不会多和她聊会儿天?”
怀宁觉得,倘若那天奶奶不在,怀湛江的反应必定是“我给你打个电话问问她在哪儿”。
反正不会想到同她叙旧说话这回事。
还是奶奶先提到李莉优。
“她前几个月结婚了。”说这话时,怀宁留意怀湛江。
“嫁人了啊,挺好的。”怀湛江倒坦然,像是忘记当年自己做过的那档子事。
父母离婚时,怀宁已然是接近成年人的状态,这刻看到父亲的反应,她开始怀疑自己前十几年的记忆中,关于他们相处融洽的那些画面是否有过度润色的嫌疑。
然后发现,大多数时间,性格算不得强硬的怀湛江都是屈服顺从的一种态度。
例如怀宁幼儿园时期他与李莉优争辩没必要让怀宁过早接触美术,小学时期他不愿意听李莉优建议跳槽至另一单位,中学时期与柯遂爸妈聚会吃饭,他被调侃娶了个好老婆时的苦笑。
于是怀宁主动说:“我没听妈妈的话去画廊工作,现在在拍戏。”
“演员?演戏听起来比画画有意思。”怀湛江立刻来了兴致。
“确实挺有意思的。”怀宁笑了笑。
“宁宁拍的可以放到电视上看的?”
奶奶这时插进话,把聊天后半程变成了演员日常科普大会。
直至怀宁离开,怀湛江送她途中,突然说,“宁宁,你是不是不喜欢画画?”
怀宁没否认,他便笑了:“我早看出来了,但没人拦得住她啊。”
“爸爸,你和妈妈当初结婚是因为爱吗?”怀宁终于还是问出来。
“是。”
“但有时候很后悔我为什么会和她结婚,和谈恋爱那会儿大相径庭,压迫感重到我喘不过气。”
他的肯定答案坚定,以至于和第二句话的内容形成鲜明对比。
“你可以和她提离婚。”怀宁认真道。
而不是用那样难堪又不体面的方式结束。
“想过啊,但还没说出口就料到她会是什么反应,细数这些年来她的不易与功劳,闹来闹去未必有什么更好的结果。”
“那时候既清醒又不清醒的,会反思觉得自己做的不地道,之后后悔,有觉得就这样早晚被发现能省很多事,毕竟你妈妈对于这种违背原则的事情绝对不会忍。”
太过了解对方就知道怎么往她最在意的地方戳,而且一击毙命。
“但我没想到的是她反应那么大。”怀湛江摇了摇头。
“那你们就没有想过为了我缓和关系吗?’怀宁指尖紧捏,“特别是你,爸爸。”
怀湛江猛然抬起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怀宁不避让地同他对视,最后怀湛江音调低下去:“不好意思宁宁,你那天突然就被带去青城,我们又离婚,肯定吓坏了,我应该给你道歉。”
“爸爸对不起你。”
——
“刚刚说漂流瓶里要写上最希望丢掉的过往或曾经最介意的事情,我想了很久,觉得可能就是离开苏城去到青城那段日子。”怀宁扭头看柯遂,“我在考虑,该不该给妈妈打个电话。”
柯遂用眼神给予肯定:“想打的话就打,我陪着你。”
拨出通讯录里那个电话且接通传来李莉优的声音时,怀宁声线颤了颤,喊:“妈妈。”
“宁宁?”李莉优像是不敢相信地移开听筒,确认后才问:“怎么会突然给我打电话,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在工作,提到青城,突然想给你打个电话。”
半响,李莉优忽然说:“宁宁,你心里有怨我吧。”
可能人到一定年龄阶段,都会不由自主有反思的行为,也可能距离变远,见不到彼此的日子里,更能慢下来去想与对方的点点滴滴。
李莉优沉默很久后开了这样一句口,而怀宁不知怎么,当下鼻子就酸了。
她在想,原来妈妈知道。
“你太懂事,甚至在外婆去世后,我小心和你商量说我可能会离开青城,嫁去很远的地方,原本担心你会不高兴,但你只说没事的妈妈你幸福就好。那时我就在想,是你被教得太好,还是迫不及待要远离我。”
“其实,嗯,我有时会后悔跟你去了青城,因为觉得自己并没有给你带来好的情绪,没达到目的不说,还让我们都很不开心。”怀宁强忍眼泪,话一股脑吐出,听上去不连贯,“你撕画稿那次我到现在还记得,可能你是无意的,但我只有十七岁,我也不成熟,所以受到了伤害。”
摔门声,恐惧感,不安,连带着轻微的自卑感以至怀疑自我。
一阵断断续续又轻微的抽泣声后,李莉优艰难出声:“对不起宁宁,妈妈对不起你。”
到此刻以直接的方式被揭穿,李莉优不得不承认,她那时对于自己遭受到的不公,对于丈夫的气愤,怒气,全转移到了陪伴的女儿身上。
许多事,她都对不起怀宁。
而很多年后,她终于才说出这句道歉。
缺席父亲角色的怀湛江,控制欲过于强的李莉优,本该是最亲的父母,于最关键的成长节点强制逆转了怀宁的人生轨迹,使夹在中间的她成为最无辜的受害者。
怀宁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一大滴一大滴砸到柯遂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