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一言难尽。”霍长庭摸了摸后脑勺,“不说我了,小师叔,你这次来梁宁,还打算往东再走走吗?”
“不了。”靖安言淡定地垂下眼去看自己杯子里的茶叶,权当封长念希冀的目光不存在,“事情已了,不日,我便带着阿月回南疆了。”
“我看此次揭发封钧的事你居功至伟,”顾长思扫了一眼封长念骤然凝固的笑容,心底叹息,“小师叔,你真不打算跟我们讲讲,比如……你帮我们的动机之类的?”
靖安言二指点了点茶杯:“没什么动机,纯粹是给我自己行方便。就这些。”
顾长思还想说话,又被靖安言施施然起身的动作打断了:“忙了一上午了,定北王身体不适,在下也不多叨扰,阿月,回去收拾东西了。”
夷月:“……哦哦哦!!!”
靖安言说要走是真的要走,他和夷月回到小院就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干脆利落,夷月好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他的动作挡了回去。
未几,封长念跟着来了,夷月这才松了口气,蹑手蹑脚走出去。
靖安言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回头:“怎么不去陪你两个师兄?”
封长念不答反问:“当真要走?”
靖安言笑:“或者你给我个理由留下?”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靠近了封长念:“小长忆,那天晚上我说过的,我帮你一次,也给我自己一个理由离开,你早就通知了长安,我帮封钧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临阵反水——如今封钧入狱,你已脱困,我任务也完成了,自然要回家了。”
封长念沉沉地望着他,他脸上调笑的神色一如往昔,可眼神却没有往日那般明亮清澈,只有深深的疲倦。
封长念暗中一愣,好像有些东西在他假死过后不一样了。
但究竟是什么,依旧牢牢被封存在靖安言有距离感的眼神中,他看不见。
一如那善恶一念的一夜,靖安言的眼神也是这样的。
他带着弯刀熄了蜡烛,弯刀落在掌心的那一瞬,十数年的警惕心让封长念骤然惊醒,余光撩起一阵雪色的寒光。
他下意识要翻身而起,但又在感受到身后那人是谁的那一瞬间死死按捺住,胸口的子母蛊滚烫,一如他骤然狂跳的心脏。
你会杀了我吗?小师叔。
弯刀在他颈侧堪堪停住。
锋利的刀刃距离他的颈侧好近,连根手指都塞不进,靖安言双手扶着刀柄,注视着封长念那平静的睡颜,最后那一毫厘就怎么都砍不下去了。
月色朦胧,在封长念的侧脸镀了一层清霜。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眨眼间,寒意渐渐褪去,封长念在靖安言看不见的地方睁开双眼,欣喜和悲伤双双席卷,让他不知该是喜是悲。
半晌,他的肩膀被人拍住晃了晃。
靖安言悲喜难辨的声线轻轻响起:“……醒一醒,长念。我有下一步计划,需要你配合我。”
靖安言的布局以及帮他的理由说的冠冕堂皇。
可封长念迄今为止都有那么一句疑问没有说出口。
在你没砍下去的那一时刻。
想的是我早就洞悉了封钧的阴谋,早就往长安发信,为了自保所以临阵反水。
还是……你舍不得。
封长念这时候才惊觉,或许他要的从来就是靖安言的那一缕舍不得。
这样在他当年义无反顾地走时,他会舍不得回头看自己一眼。
这样在荆平外城门下他转身时,他会舍不得地告诉自己真相。
这样在他举起屠刀的那一瞬间,他会舍不得伤自己发肤分毫。
有没有呢?
那么在你如今要走的时候,你会不会也……舍不得离开我?
靖安言用沉默来回答这个问题。
封长念先败下阵来:“我时常在想,当年的事情究竟有多难开口,有多少苦衷,才能让你一直缄默,眼下魏明帝驾崩,新帝继位,或许有些事情……也没有那么难以转圜。”
“有些事情。”靖安言低低笑了一声,“想多了,长忆,是你想多了。没有什么有些事情,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我是南疆人,这是我的路,我也终归要回家去的。”
封长念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他手心滚烫,烙在靖安言的手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热,靖安言挣了两下没挣动,只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听封长念说话。
“这儿就是你的家,这儿才是你的家。”封长念恳切道,“我们都在这儿,如果你真的不喜欢长安,留在梁宁,如今西军都督府空缺,我回来名正言顺。南疆你真的回得去吗?你把封钧这颗关键棋子捅了出去,勒乌图那般多疑之人,你怎么回去?”
“我回去的办法多得是。”靖安言眯眯眼笑了,“封长念,你真以为你小师叔在南疆待了十年全靠一张嘴?你以为勒乌图真的会杀我?”
又是这句……又是这句!
封长念眼瞳猛地一缩,当时他刚到南疆撞见召砾与靖安言的对峙,召砾说得也是这句,他不敢杀他。
到底是什么,能让勒乌图和召砾都看重至此,对靖安言恨之防之,还要拉拢利用。
靖安言知晓自己是有些说多了,当即眼神一闪,方才还拔高的气焰瞬间偃旗息鼓。
他伸出手,搭在封长念的手腕上:“放手吧,我真要回去,你拦不住我,也别硬闯神寂岭,傻子才会这么做。”
指腹安抚似的在他的腕骨上摸了摸,封长念垂下眼,盯着那骨节分明的手看了好一会儿,又望见那只栩栩如生的护腕,下面印刻着靖安言再也飞不起来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