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抹一把脸,匍匐着缓慢地向前移动,但他的铠甲太沉,肩膀还挨了一刀,尽管再小心翼翼,却还是发出不小声响。
敌人闻声而至,戏谑地看着狼狈的他,笑道:“张大人?”
张贺不动了,却也没有抬头看来人,只说:“袁华,你如今又成叶帘堂手下的乖狗儿了?”
“是啊,否则依张大人所见,我如今该怎样?”袁华哼笑一声,端平了长刀,道:“咱们也算做了几年兄弟,你难道觉得我会因着你当初背刺我那一刀,躺在床榻上痛哭流涕一辈子?”
张贺稍稍抬眼,紧盯着对着他的刀尖,说:“我只是没想到你还能在张晖身边低声下气整整三年,如今却又临阵倒戈……哈,看来你做奴还真是得心应手?”
“临阵倒戈?”袁华摇了摇头,“不,我只是顺应新主罢了。”
闻言,张贺表情微变,“你什么意思?”
“叶大人占据南沙这么些天,镇南军早已属于叶氏。”袁华笑出声,刀尖向前伸了伸,“怎么,看来阆京虽是锦玉贵地,可车马消息却不大灵通,嗯?”
张贺眸光微沉,“……我当初真该一刀杀了你。”
“啊,是啊。”袁华点着头,“您那时确实应该一刀扎我心口,而不是左腿。”说罢,他笑起来,在暴雨中将刀尖朝下,刀柄提高,“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今日轮到我了。”
雨水顺着利刃滴下,张贺不甘心交代在这,努力侧过身子,令刀尖错过要害,只削到他的手臂。
痛楚席卷全身,他忍住绻缩的冲动,唇齿间发出怒吼,“那又如何,至少我比你强!我靠着自己的本事做到了阆京北衙,而你就算在人膝底下跪一辈子都只是个小小副官!”
“你比我强?”袁华笑出声,“那为何如今趴在地上的是你,提刀掌控他人命运的却是我?”
“净使些下三滥的招数!”张贺吼道:“有种同爷爷我正大光明比试一场。”
闻言,袁华叹息道:“下三滥?若你是指这场夜袭,那这和你当初行径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毕竟,你这官职不过是靠骗出来的。怎么,在阆京多待了几年,还真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骗?”张贺抓着麻秆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怒道:“你说我骗?”
“难道不是。”袁华呵笑起来,刀尖却直直往前,“骗我骑了那匹被你扎坏蹄子的马,在我落难时说
要帮助我,却在其余人离去时给了我一刀。”
刀尖越舞越快,落下却始终轻飘飘。张贺慌张躲闪,却仍旧躲不开这细碎又漫长的痛苦。袁华这套刀法很怪,张贺看不明白是哪家刀法,因此细碎的刀伤处总是意想不到。
“断了我一条腿,抢先一天占了我的功劳。”袁华再逼近一步,“你告诉我这不是骗?”
“你以为是我想那样做么?你以为那是我情愿的么?”张贺费力从他刀下躲开,泪水却不由自主流下,他又庆幸今夜大雨,得以让他不再那么难堪,“从头到尾我都不过是他们手中博弈的工具而已!族中长辈们叫我去祠堂听教,说张氏嫡系一脉将要入京,要我抢下功劳,跟随如今那张大将军……我家是没落旁支,要想翻身,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有得选吗!”
袁华动作微顿,提刀继续向前走,“没得选?错了,你只不过是选择了自己好走的路。那么如今,我也只是选好我愿意走的路而已。”
“袁华,袁兄!”张贺忍痛端出笑脸,“你我兄弟一场,给个机会,放过——”
“当初,你我还算兄弟的时候,你没有给过我机会。”袁华不为所动,“如今,你我之间的旧帐都还没结清,和我谈什么机会?”
“袁兄!不过是各有各的难处,当初我刺你,那是别无选择!如今你若愿意不计前嫌,我,我带你去阆京,从此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张氏做事!”张贺连连后退,“我绝不会再——”
“不必。”袁华拒绝的干脆,冷声道:“叶氏给我的,是你们这辈子都给不了的东西。”
“好,好,袁华,你就跟着那叶氏去做叛军!”张贺不断后退,“叶狗狡诈无谋!所及之处遍布战火!你跟着她,就等着被千人唾,万人骂!她落不了好下场,善恶有报,我等着瞧你们自食恶果的那一日,我等着……呃!”
话没说完,张贺猛地向后一仰,“噗通”一声,摔进暗河。这暗河初浅,后退两步却陡然变深,是南沙有名的“隐流突深”。冰水顷刻没过他的胸口,张贺倒吸一口气,刚要挣扎,却忽而腿肚转筋,痛如刀割。
“袁,袁兄!”他在湍湍水流与暴雨中扬起头,呼喊:“袁兄!帮帮我!”
袁兄,帮帮我。
袁华上一次听见这话,便是三年前的马厩,彼时张贺回过身,向他苦笑,“这马性子太烈,明日行军,我怕驭不住它,被头儿看见了,又得挨罚。”
“不如我来?”那时的袁华还在笑,瞧见他迟疑的神情便安慰道:“无事,你想啊,我生在南沙,就是在这马背上长大的嘛,再烈的马,在我手里都得乖乖的。”
有了这句话,就有了接下来这错位一般的三年。
如今,袁华看着被卷进暗河的张贺,握紧长刀。张贺通水性,这他是知晓的,眼下犹豫,只是一时猜不透这是不是张贺想要拉他下水的又一次计谋。
呼喊声弱了,袁华皱眉走近一步,看着张贺被水流冲得飘摇,暴雨如有实质地落在张贺身上。从胸口开始,一点一点,向下,向下,直到整个人被河水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