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老太爷虽不满他这般作态,却并未驳斥他这一番言论,只恨铁不成钢道:“你啊……”
单孟笑着同刘臻讲着往事,可惜地摇了摇头:“不巧,那日我落了书本回去寻,听见有人谈及自己,便留在了廊后,本意窃笑着想去听你的笑话,没想听成了自己的。”
他从前最引以为傲的才学,在旁人的口中,却只是一文不值的垫脚石。
“我没……”刘臻摇着头,“我们那时候年纪太小了!我,我没……”
“没?”单孟垂眼看着怀刀,嗤笑着问:“没有什么?”
刘臻时如何嬉笑着讲出“门下狗”三个字的,那样随便的语气单孟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日我都不知是如何回到府中的,小娘问我话,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只翻来覆去地想着你口中的那番话,”单孟盯着刀尖,慢慢道:“直到快把那些话揉碎了印在脑子里,我却仍然想不通。
他不明白为什么分明自己的资质更高,却单凭着一个姓,前路却是一眼能望明白的。而刘臻明明资质平庸,不学无术,却可以拥有一切。
单孟不甘心。
于是他更加努力地习书,他要让所有人看见“单孟”这个人,而不是刘氏手下的门生。他想要去摆脱那根拴在单家颈脖上的铁链。
他努力到陈祭酒都已经注意到了他。
可是,没有用。
他大哥偷拿刘夫人的金钗,被打断了腿。单家家主,他的父亲,单锦,跪在刘老太爷的门前哭了一宿,当着老太爷的面,将陈祭酒写给
单孟的引荐书信烧了个干净。
单孟好不容易挣开的锁链,就这么被父亲拾了起来,亲自扣在了他的手脚上。
“努力毫无用处。”他说,“无论多努力,我都没有出路。”
“我不知晓……”刘臻喉间微动,“我,我没想过这些,单孟,对不住,我……”
“单锦从来不爱我,这没什么。可当他哭着告诉我,我和他们是一家人,所以我应该放弃那些有的没的来换回我大哥的命时,我还是相信了。”单孟呵笑着说:“一家人……我努力过了,却没法释怀,只是屈服了。”
刘臻惊惶地看着单孟,好像第一次真真正正认识他。
“我帮助你,帮着刘氏坐到今天这个位子,认认真真做我的‘垫脚石’,可到头来……”单孟眼里蓄着泪,笑道:“到头来,他们还是没把我当成‘一家人’。我等在城北,看着自家马车掠过眼前,我……”
风雪转小,零星的雪花飘进破烂营帐内。随着城内一声巨大的哭嚎,所有人都反应过来。
——大周亡了。
“……罢了。这么些年,就算我无心,到底也是助纣为虐,害苦了三城……我死不足惜。世家猖狂百年,我将那账里算不清的缺口都送给了叶帘堂,”单孟看向刘臻,“世家权贵,没一个人能跑得掉。包括你我。”
扬眉吐气的时刻终于要到来,刘臻仅在一剑之遥,手无缚鸡之力。
这是他付出无数辛劳,忍受无数欺辱,带走无数生命才换来的时刻。但他却几乎没法动弹。
刘臻显然也看明白他的犹豫,颤抖道:“单孟,你听我说,你先帮我解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着单家,而我,我也别无他选,刘氏门楣不能毁在我手里……”他摇着头,哭出声来,“我们同病相怜!”
单孟摩挲着怀剑,低声道:“我与你不同。”
“你活至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刘氏!”刘臻慌道:“你……你杀了我,你又该何去何从!”
“这不需你担心。”单孟笑起来,剑尖刺穿中衣,毫无阻碍。
随后,有人被抽了骨头似的前仆,肩膀砸在单孟的脚边,发出潮湿的闷响。
不动了。
“刘氏在朝中根基太深,可是个实打实的硬茬子。”丛伏撩开仗帘,走了进来,“如今清剿世家,你可算是帮叶大人寻了个极好的由头。我可以放你一命,只要你再不踏足阆京。”
“放过我么……还是算了。”单孟瞥一眼脚边被染红的袍摆,勉强道:“我已经很累了。”
“行吧。”蝉光出鞘,丛伏走上前,叹息一声:“也好。”
单孟双膝撞在营帐的破席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后他侧倒在地,眼睛缓缓朝上反转,盯着营帐外那一线单薄的天光。
“……雪停了。”
他的嘴角折出淡淡的笑。
“早停啦。”丛伏收刀,撩开帐帘,轻声说:“天也亮了。”
*
日头升起,层层乌云被天光劈开,城内的厮杀随之停息。
南府军的吐息在冰冷而清澈的黎明里结霜,他们进入皇城,只见血沃玄墀,尸横丹陛,却又都被化雪洗净了。叶帘堂下了马,踏在雪间,瞧见东宫还是原来的模样。
李意卿在池边净手,那赤血在冰水中变成了丝丝缕缕的红线,却眨眼又被涟漪掩去,好似不曾出现过。
“大人,按着户部账上以‘火耗’‘陋规’等名目上的亏损,每年要侵吞税收三千万两,”丛伏下了马,躬身禀道:“都剿清了。”
“每年三千万两?!”邹允在一旁听着,惊道:“这都抵得上朝堂收入的一半了吧?”
“还不止吧。”叶帘堂扯了扯嘴角,“河工贪污,海关腐败,地方官吏还要中饱私囊,这样算下来,朝堂每年是只出不进啊。”
“地方账务我已派方蹇明去查了。”李意卿洗净了手,此时用软帕仔细擦了碎玉剑柄,道:“大人不必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