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戴一副眼镜,像一个丰姿儒雅的学者。
而今,他瞎了,不需要眼镜了,脸上的条条深纹,都是苦难刻就,他的丰姿不见了,脸垮了、肩塌了,但腰板依旧挺的很直。
他听见了来客的脚步声——
踏步上楼,走到离他面前大约两米的距离,就停了。
眼不见,耳则愈灵。
他听到了来客立定后,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是在惋惜他,也是在可怜他。
他从狱中出来以后,听了太多这样的叹息,起初心里也不好受的,都装听不见,后来就慢慢释然了。
每当这时,都回以对方一个慈祥的淡笑。
四小姐说,他的脸上有了佛像。
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打趣他,写了半辈子蜀山道门的剑侠、剑仙,竟写出了佛缘。
他听了,生出了别样的感悟。
于是,他的笔下,不再是单一的道门为尊,主角之一的古剑一,堕入“红尘万丈窟”后,没有身死魂销,反而大彻大悟,明白了释道儒本一家后,集三家之长,融会贯通,剑意提升到了当世无双的境界。
他看不到苏椰,露出了一个我佛慈悲的表情,和善地问,“你多大了,当真是孟先生的女儿?”
他还没开始问“父亲”的事儿,苏椰就给了他一个“否定”。
“我不是,我骗了您,真对不起!”
苏椰万分诚恳地(道歉+解释),“可我要不这么说,您一定不肯见我……”
“是你?!”
夷陵老叟记起了她的声音。
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激动到无以复加,“我等了你十九年啊,整整十九年……”
“您……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苏椰挺懵的。
忙上前,搀扶着他坐回了轮椅上。
万一摔着了?她的罪过可不小。
“呵呵,想念你家阿妈做的玉带罗糕了。”
夷陵老叟的脸上,表情变幻,一会儿悠然神往,一会儿迷失怅然,“后来,胡大姐照着你给的食谱,做了几回,带到办公室里,分给大家伙儿,我尝过了,做的还行,却始终不是那个味道。再后来,我也抄了一份食谱,拿回家里,叫四小姐照着做,怎么说呢,食谱是好的,照着做总不会难吃,但总也复制不出来,与你那天带去电报局的玉带罗糕,一模一样的味道。”
苏椰听了很感动。
江湖美食项目推出的美食,能叫人难忘至此?
情怀啊,这就是情怀。
同一份食谱,做法都是一样的,味道的不同,可能是民国的调味料与21世纪的些微不同导致。
她动情地讲,“如果,如果还有机会……”
夷陵老叟摆了摆手,“其实,除了想念玉带罗糕的味道,还有……”
他的性格里,有矛盾别扭的一部分。
有些时候,虚荣心压抑,羞耻心过重,总不能自洽。
所以,才会在爱上武侠后,想起曾经批判过武侠,羞愧不已,想写不忍写,久久突破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动不了笔。
有些话,在他年轻的时候,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而今,经历了很多,沧桑了很多,却能很坦然地说出来了,“当年,你出现在电报局,拎着一个灯笼一样的食盒,说你们全家都是老瞿的读者,食盒里装着的,是老瞿那本《祁连尊主》上描写过的玉带罗糕。老瞿来了,食盒开了,我跟胡大姐还有小六,都沾了老瞿的光,吃到了那么特别的美食。当时,我的食欲动了,我的心也跟着动了。接着,你取出了一份合同,说是玉带罗糕的食谱授权合同,想得到老瞿的书面同意,当成自家饭馆的主打菜,对外推广。要多诚恳,有多诚恳。说实话,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羡慕过一个人。当时,我真的,很羡慕老瞿啊……”
“我就想啊……”
夷陵老叟的思绪,沉浸在了故去的时光里,“写武侠小说真好,能收获这般真心的读者。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也写了武侠小说,写到了一味美食,会不会有幸,得到同样的殊荣呢?”
会呢,会呢!
我这次来,就是给您送食谱授权合同的呢!
苏椰心里很激动,刚要把她的目的宣之于口,就见夷陵老叟再次摆了摆手,她有什么话,可以后面再说,他撑不住了,睡过去了,说给四小姐听,也是一样的。
而他有很多话,现在就得说。
他的年纪大了,身体垮了,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后来,我在老瞿的劝说下,当然,也是在你当年拿出来的,那一份食谱合同的诱惑下,很识时务地,写起了武侠小说。运气不错,刚写了十几万字,就火了。再后来,我的读者越来越多,名气比老瞿还要大了。我就在想啊,你说过,你们全家都爱看武侠小说,会不会也成了我的读者呢?会不会有一天,也对我写过的小说里,某一道美食产生了兴趣,想在自家饭馆里售卖呢?”
夷陵老叟叹息一声,又道,“我盼啊盼,却一直都没有盼到你的出现。”
“我来了!”
苏椰想插话,一直插不上,着急地吼出了一嗓子。
“我知道,你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夷陵老叟像关怀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慰问道,“十九年了,太久了,你阿爸、阿妈都还好么?你家的饭馆……还打算重新经营么?”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日本鬼/子的残忍,他听过、见过,也亲身经历过。
他想,她家的小本生意,应是躲不过战乱的,人都活着,已是大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