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一橙在日记本中写:天桥瓷砖缝隙里的野草越长越茂盛了,它们的生命力真强,高得都有点挡路了。
她又写:学校里的野猫依旧在饭点时守候在小卖部旁,等好心的学生买一根双汇火腿肠去接济它们,小橘爱吃玉米味的,小黑爱吃泡面拍档,不知道小猫吃不吃干脆面呢?
以前季一橙写日记的时候总会防着蓝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蓝馨都可以翻阅她的日记本了,但看完又觉得没意思,调节气氛似的调侃道:
“你的日记怎么净是这种小草小猫的,这种事情有必要天天记录吗?它们又不会突然消失。”
“我怕没人记得。”季一橙说。
某个稀松平常的早晨,教导主任路过天桥,顺手把野草揪了,并叫来工人用水泥补上了缝隙。
没过几天,有学生反映校园里的野猫咬人,于是所有猫被驱逐到校外,季一橙晚自习下课后,再也不会见到那几只瘦骨嶙峋的小猫在草丛中乱窜,用机灵的小眼睛打量她。
转眼已是高三预备役,逐渐地,她没有时间再写日记了。
高二来临之际,一场疫情悄然席卷全国。
开始,没几个人把这玩意当回事,不过就是流感而已嘛,女生们嫌戴口罩会把脸闷出油,能不戴就不戴;男生们更是对此嗤之以鼻,鼻子嘴巴明晃晃露出来,天天盼着篮球场和足球场早点解封。
校运会被取消了,大概是疫情之初最让同学们难过的事,大家都在抱怨,身边根本没人感染,校运会怎么说取消就取消呢?
校园像是一个小型乌托邦,那些声势浩大的物资运输,病例排查,全都被隔绝在围墙之外,饭堂里供应的菜饭依旧热乎,没有少任何一个学生的口粮,只是肉类悄悄少了一半,味道也没那么好了。
再然后,核酸检测从一周一次变成三天一次,再到每天一次。
同学们依然没感受到太多压力,顶多就是感觉麻烦点,因为每次排队做核酸都要浪费不少时间,所以大家去操场时都带着单词本,一边排队,一边见缝插针地背书。
认真背书的当然还是少数,大家基本上都是隔着一米安全距离笑笑闹闹,轮到自己了才摘下口罩给医护人员做咽拭子,操场上还时不时传来干呕声,又有不少人听到这干呕声就想笑,这时候的操场还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大家轻松的心情,转折于死亡病例出现在身边——
季一橙的母亲成了本市最早走的那一批患者。
林花从症状加重,到转入ICU,再到最后离世,前后不过也才一周的时间。
季伟在操办葬礼时昏倒,去医院查出脑癌晚期,必须立刻住院化疗,爷爷奶奶无法接受,在悲痛中纷纷病倒。
转眼间,一家人全部沦陷。
季一橙请假去医院照顾季伟,她来到的时机,恰逢医生在苦口婆心地劝他保守治疗。
男人本来在皱眉忍受着医生的唠叨,见季一橙来了,转头操起方言骂她:“你来干什么?闵公早说你会克死我和你妈,当初就不该生你下来!要不是生你烙下病根,你妈哪会因为一个流感就死掉!你现在来干什么,想要我们的财产?我告诉你,老子从小养你就费了不少钱,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你欠我们几百万!你这个赔钱货,还钱!”
生命走到尽头的人不再理会任何人的目光,他越说越激动,失去理智似的疯狂拽动手臂上的输液针,将铁架子拽得咯吱作响,“还钱,还钱!”
闵公是老家那边的算命公,老家那边都说他算得特别准,几乎把此人供成半尊神仙。季一橙还在母胎中时,这个闵公做出预言:此胎若是男丁,那么全家兴旺;若是女儿,会剥夺父母的运势,招致灾祸。
季一橙知道,要不是林花那时候身体很差,打掉这一胎终身将不能再怀上,或许季一橙都没有机会被生下来。她也知道,为了修改这所谓的“天命”,季伟在闵公身上搭了不少钱,买了黄符、转运珠、求子菩萨等等,还逼着林花每天吃很多酸食,林花因此呕吐得更厉害,没想到最后生下的依然是女儿。
闵公觉得溺死一个小孩子有损福报,又卖了季伟很多转运的东西,季一橙最终得以活下来。
但注定的是,这个家没有人会对她有好脸色。
在一家人鄙夷嫌恶的目光下长大,已经消耗了季一橙太多生命力。
这份贫瘠龟裂的土壤,早就不适合生存了。
季一橙背着书包站在病房外,看着男人在暴怒下头疼发作,最后奄奄一息地晕了过去,只觉得悲哀和可笑:一个从村里考到大城市,见识过不少世面的大学生,还是会信这些鬼话。
有个词叫“六亲缘浅”,季一橙曾听说,六亲缘浅之人之所以今生与家人缘分浅薄,或许是因为前世已了无亏欠。
在还不知道“血浓于水”这四个字怎么写的时候,季一橙就和许多小孩一样把这个词看得很重。一个人怎么能没有爸爸妈妈呢?和爸爸妈妈关系不好的小孩,在别人眼里都是怪胎吧?于是依旧日复一日承受着来自父母的恶意,报之以沉默和乖巧,以为这样是孝,今日才发现,这是懦弱,没有勇气亲手斩断亲情纽带的小孩,合该被囚禁在一生的潮湿里。
生恩不是恩,养恩才是恩,托举才是恩。
而这些,季伟和林花吝啬到不愿给她半点,并把属于她的那一份毫无保留地给了别人。
季一橙最后看了病床上的男人一眼,也知道这大概是最后一眼,最终,决绝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