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拿巾帕抹了把泪,姨娘赵氏接话道,“要妾身说,早先就该听老太太的,南下投奔亲戚去,也许就不会有这档子事了。”
“可窈窈那孩子,非说什么外头乱着呢,让咱们再等两个月。这下好了,她自己被贼人掳走,老太太也被刺激得一病不起,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迷迷糊糊间,才刚有点意识,便听到这些话。
薛老太太险些没气得两腿一蹬。
勉强掀开眼皮后,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房梁,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嚯嚯气声,“滚,滚,都滚……你们这些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都给我老婆子,滚出去!”
都什么时候了,一心惦记的还是只有自个儿。
说句不好听的,若非窈丫头找上那孩子,薛家老幼如今还不知在那个犄角旮旯里任人欺凌,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数。
这大半年住着城西庄子,虽是寄人篱下,然而鲜衣美食,绫罗玉器,比之从前在国公府也毫不逊色半分,包括悉心伺候的下人,随叫随到的医师,孩子们的教书先生,哪样不是扒着窈丫头吸血。
而今一朝出事,竟在背地里说起风凉话。
这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非但没养出感恩之心,反倒埋怨起窈丫头来。
“老婆子真真后悔没将你们这些个没良心的东西......通通赶出去,爱去哪里……去哪里,现在就收拾东西,滚出北境王府……往后是死是活,被人糟践也好……欺辱也罢,都别再想着回来沾边!”
没曾想老太太昏迷半月,一醒来就大发脾气。
谢氏跟赵姨娘双双一惊,“快快去请医师过来!”
而后放下茶盏,两人从矮榻上起身,赶忙扑通一声跪在床前。
薛文清和薛慧茹也急忙解释道,“祖母息怒,阿娘她,阿娘不过是担心您老人家身子,还担心阿姐,太急了才会……”
“阿岚,阿岚人在何处……叫阿岚来!”
话音刚落,屋外有匆匆脚步声响起。
正是周岚。
携一身寒气进屋后解下披帛,周岚口中尚在喘着气,眼见老太太醒过来了,赶忙去到床边。
然而对上那双因久病而越发凹陷的眼,以及老太太瘦得近乎脱相的皮包骨,原本一头花白,也在昏迷后变成满头银丝,再找不到哪怕一根黑发,周岚甫一张口,竟是鼻子一酸,未语先落泪,“窈窈……”
“窈窈?”
“窈窈有消息了?”
大半月来,周岚自己也在病中,由于过分担心忧惧,她整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晚上得靠安神汤药才能勉强入眠。
此刻见她眼圈红透,泪水大滴滚落下来,老太太一颗心霎时跌落谷底,“窈窈她……出事了?”
“不。”
周岚赶忙摇头,好艰难才控制住情绪,“不是窈窈,祖母,是北境王。”
“北境王他……于正月初六,已在京师承继大统。”
“他登基了。”
“建元武昭,就在刚才,京师的八百里加急抵达央都,一同下来的官府榜文,还有一份大赦天下的诏书。”
“这意味着我们薛家人,薛家孩子,从此不再是戴罪之身。穆姑娘还说北……不,是今上,今上御驾已在前往图门坡的路上,说窈窈不会有事,说那位玄伦大人已调集了北境十万精兵,正在边城旦曳侯着今上。”
握着老太太的手,周岚近乎语无伦次,“孙媳是想告诉祖母,有今上福泽庇佑,窈窈一定会平安无事!”
“她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这本是天大喜事,可是一时间,周岚怎么都止不住泪水。
心下既感叹命运垂怜,又恨命运无常摧折。
她的小姑子三生有幸,得遇良人。可即便不清楚这里头究竟盘绕着什么,周岚也能预见窈窈被挟持一事,可能会引发多大风波。
老太太听罢也是老泪纵横。
到这花甲暮年,记忆早就渐渐衰退了,回首人生苦短,往事如大浪淘沙,淘到最后看清这人世冷暖。
怎么也没料到。
最终真正在为薛家解困的,既非过往攀附的亲族好友,也非抱过期望的东宫太子,而仅仅是那个很多年前,被赶出薛家的、谁也没怎么在意过的外姓孩子。
。
正月十六,朔漠边境。
图门坡。
要塞由砖石砌成,久经岁月与风沙侵蚀。
城楼上的旗帜在暮色和寒风中猎猎作响,旗面是寡淡铁灰色,上绣雪狼尖锐的獠牙,透着凛凛肃杀之气。
营帐中。
“还请使者转告可汗,所谓的大周皇后,并不在我隗尔氏手中。”
隗尔宿仁,隗尔尧达第七子。
隗尔泰泽的亲哥哥,也是如今朔漠的大元帅。
此人说话温文尔雅,礼数周全,轻易便能令人信服。
但使者还是放不下心,“此事关乎整个朔漠前程,更关乎王庭安危,大元帅万不可儿戏!”
是了。
和王庭一帮大臣商议并三思之后,老可汗赫鲁罗并不敢赌。赢了的确是赚了,但万一输了,那代价无人能承受得起。
“若大周皇后并不在您这里,那大周新帝为何会、会送那样一份信函来威胁王庭?”
显然的,使者并不好糊弄。
要使者来说,隗尔氏仇恨大周新帝,无可厚非。
父亲的头颅被挂在对方城搂上晒成鞠球,无异于切骨仇恨,滔天耻辱,何况这前前后后,隗尔尧达一共九个儿子,六个都战死沙场,成了那大周帝王的“戟下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