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皆是天之娇子,生长于相似的环境,有着彼此相当的门庭,学识,气度。
也是直至这一刻,江揽州才发现嫉妒这种情绪,它不止有戾气、恨恶、鄙夷,或强迫自己视而不见。
它更可能延展为极简单的,难过。
灯影极暗,仅马车车盖下悬的一盏风灯,不时摇曳进细碎光亮。借着这点光亮,男人又自顾拆开那封密函。
上书:
【门庭之变故,始料未及,吾限于困缚,毕生之憾,若非生于帝王家,必与君同生死;】
【旦顾全大局,尚有未来可期,待来日登高续缘;君永远,吾之唯一。】
【吾心匪石,不可转也。】
【三餐好,安入眠,与君同梦,日日念妻。】
落款的日子,已一个多月前了。
“你们很相爱,对吗。”相似的牵挂,相似的顾念,相似的期许。傅廷渊所谓顾全大局,无非是坐上龙椅,再将她捞回身边。只要她尚且活在这世上,只要他有朝一日荣登大位,他们就会重逢,相爱,白头到老。
不待她答复,男人自说自话:“在本王眼皮子底下,书信往来。”
“期待与东宫再续前缘……”
话落时,他很轻的笑了一下,而后静默的间隙,忐忑得薛窈夭忍不住睁开眼睛。
风卷车帘翻飞,窗外是央都不断倒退的夜影。
车厢内空间很大,置有案台、壁柜、茶水、卧榻。
她的对面。
江揽州低着头,眉眼沉在阴影里。
她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却听得他问:“得知傅廷渊在查谋逆案背后真相始末,意图为薛家沉冤昭雪,王妃很感动是么?”
撩了下唇,他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讥诮:“这样的事情,本王一样可为你做,只是那毫无意义,薛窈夭。”
“什么叫做毫无意义?”
从上了马车开始,紧绷压抑到此刻,薛窈夭终是忍不住了。
“我祖父一生戎马西僵,战功赫赫,本该是名垂青史,满身荣光,却在功成身退时被奸人构陷通敌叛国。”
“江揽州,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吗。”
“被满门斩首的不是你,家破人亡的不是你,你是可以冷眼旁观,站着说话不腰疼……却没资格说傅廷渊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又或者,你其实很得意是吗?”
“你本就恨死了薛家人,如今翻身上位,手握权柄,终于可以压迫我了……”
“林泽栖说得没错,你不就是恃强凌弱,乘人之危吗!”
“最初是我主动找上你不错,可是后来呢,你阻断东宫与我之间的联系,而我为了庇佑薛家人,又找不到更好的靠山,就只能永远屈服于你,从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断向你低头,亲近,示好,忍受你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被你的暗影监视,被你的权势恐吓,更不能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隐私秘密……”
皇权之下的戴罪之身,让她一介女流无法在这世道上正常生存,反之,以色换取庇佑就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也是时至今日,薛窈夭才深有感触地意识到,一个人若是需要完全依附另一个人而活,那无疑是件悲哀之事。
似乎没料到短短两句,会惹得她反应这么大。
江揽州撩眼看她。
视线撞上,薛窈夭却是微怔。
她好像在江揽州身上,感受到一瞬短促的……难过,如有实质,却快到令人无法捕捉。
也不待她捕捉,男人再次垂下眼睫。
“本王指的毫无意义,是即便能为薛家翻案,沉冤昭雪,也不会改变什么。”
“死去的薛家男丁不会再回来。”
“再者,知道什么是皇权至上吗。”
“帝王永远无错,即便错了,也不可能认错,只会抛出更多证据,直到错误成为事实为止。”
“若本王告诉王妃,构陷薛家的不是旁人,幕后始作俑者,正是龙椅上的那位,你待如何?”
薛家并非百年世家,而是兴盛于薛道仁。
薛道仁年轻时因战功被先帝封候,其长女也就是薛窈夭的唯一姑母,傅廷渊的生母,心悦并嫁给了当时的晋王——也就是如今的承德帝,傅尤。
傅尤乃宫女所出,本是储位之争的边缘人物。
但仰赖于薛家兵权,他最终厚积薄发,登上帝位,后为平衡各方势力,也为掣肘当时盛极一时姚、白二氏、残余太子堂,傅尤封了薛道仁为镇国公,人称国丈大人,更还许了嫡子傅廷渊和薛窈夭的娃娃亲。
薛家一时间可谓荣极登顶。
但俗话说爬得越高,跌得越重,薛道仁为免来日祸事,自觉让三个儿子都改从文而非习武,唯一例外的便是孙子辈的薛晁阳。
即便如此,西州战乱彻底平息后不到一年。
薛家还是遭了祸事,一同覆灭的还有宗室尧亲王。
薛窈夭身为闺中女子,不懂朝堂风云诡谲,帝王之术,却也曾隐隐怀疑过,薛家是否为皇权之下的一枚棋子。
当年祖父因姑母而扶持承德帝,那么承德帝彻底稳固龙椅、利用完薛家剩余价值、且武将里也不乏后起之秀,那么傅尤又是否会恐养虎为患,担心外戚势力过大,又或薛晁阳起来之后,像薛道仁当年扶持他那样,扶持太子傅廷渊并超过他的可控范畴?
太子太子。
古往今来的皇帝唯恐太子碌碌无为,又恐太子势力过大,既要太子熟悉朝政,又不允太子私下里结交大臣。
薛家的覆灭既削弱了太子,又铲除了心腹大患,还一举端了一直不怎么安分的尧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