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吃一半,两位姐夫有了些酒劲,话题忽然从家事转到公事上。
大姐夫说起政策有变,当局首轮就查了梁家,虽是没什么把柄落下,但前前后后折腾近半年,十分消耗人力财力,因为网络舆论激烈,公司上下也人心惶惶,话里话外满含吃力不讨好的辛酸喟叹。
“啪”的一声惊响,梁震秋将碗砸在了桌上,老人家也顾不得亲家在场了,皱巴巴的脸上全是愠怒:“舆论!舆论!舆论十年前就在造谣我要死了,我死了吗?我还没死!你们在肖想什么?”
一桌热闹刹时噤声,妹宝也被吓了一跳。
抬眸,两位姐夫面红耳赤,虽是低着头,但角度和表情都透着不服气,两位姐姐沉默着夹菜,没什么表情,两名小辈更是插不上嘴了。
妹宝刚张嘴想要从中调和,桌子下,阿妈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抓住她,眼神示意不要多话。
妹宝再扭头看向梁鹤深,他眼底无波,眉宇温润平和,左手端着白瓷碗,右手握着木筷,手背上脉络纵横,蜿蜒出雾雨
中的青绿山水,衣袖略微往上,裸出腕骨一抹玉白。
他自有他的从容和自信,饭桌上的暗涌似与他无关。
察觉身侧注视,梁鹤深仿佛才从自己的世界走出,他平静地咽下饭菜,放下筷子,拾起湿热的纸巾,轻轻压了下嘴,平和出声:“阿雨,大二的学业紧张吗?”
“啊?”被突然点名的人慌了下,筷子上夹着的一根野菇重新掉回碟子里,“还……还好。”
梁鹤深笑了笑:“那下周一开始,进公司实习,先去市场部学习,等熟悉了业务,再去财务部。”
“什么?”冷和雨反应激烈,“滋啦”一声踢开凳子,“小舅,您记错了吧,学经管的是哥哥不是我,我学的是……”
“换个专业。”毋庸置疑的口吻,懒懒地打断她的话,“我让乔舟去安排。”
冷和雨愣在当场,眼泪夺眶而出:“凭什么!你凭什么剥夺我的梦想!再说了,我们学校压根就没有什么经管系,我学的是表演!表演你懂不懂!”
“略懂。”梁鹤深不为所动,依然是很平和的口吻,“就你此时此刻的表现来看,你的表演很差劲。”
冷和雨颤抖着嘴皮,一脸愤懑形容,有被看轻的羞耻,也有不服和愤怒。
梁鹤深面无表情地打量她,无厘头地先评了句:“新发型不错,很适合你。”
他收回视线,又端起了白瓷碗,接着用无波无澜的口吻说:“你在梁家荫庇下风光活了二十年,全身上下衣服首饰加起来上千万的价值,你不该为你的骄奢挥霍付出些代价吗?”
冷和雨口无遮拦地嚷:“你为什么不说穆宇川!他不一样在骄奢挥霍?他昨天还在港都包下豪华游轮泡嫩模呢!”
突然被揭底的人立时拍桌而起:“冷和雨!你张着嘴巴乱说什么呢?像话吗?小舅妈一家人还在这里呢!”
“我乱说什么了,我还有证据呢!你要看吗?外公您看吗?小舅,我翻给您看。”冷和雨一把抹掉眼泪,这就弯腰下去提包摸手机。
又是刺啦一声响,然后“砰”——
椅子重重砸在地板上,穆宇川夺步而出,去抢她的手机。
当——
手机不知道出于什么外力作用,掉进了中央沸腾的汤锅里,溅起一圈汤汁在桌面,妹宝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下,梁鹤深慢条斯理地挑着白米饭,沉默着小口小口吃,目光漠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慵懒之意。
场面变得乱糟糟的,妹宝默不作声地放下了自己的碗,阮家阿妈慢吞吞地嚼着菜,阮家阿爸自得其乐地抿了口酒。
梁震秋捡起自己摔翻的碗,又砸了一遍桌:“够了,你们要把我逼死在这里吗?”
打架的兄妹俩同时停下动作,但都没松开纠缠在一起的手。
两位姐姐已经没眼看这场面了,两位姐夫同时放下筷子。
梁震秋伸手又把碗扶正:“阿深,你说话!”
梁鹤深莞尔,轻轻搁下瓷碗,声音温润好似初冬下了场毛毛雨——一种怪异的压迫感:“阿雨,你瞧,你哥是靠得住的样子吗?”
冷和雨看了穆宇川一眼,欲言又止地瘪了瘪嘴。
“对不起,小舅知道你的梦想宝贵,但梁家百年基业不能不要了,你来帮帮小舅吧。”这句话说得很轻,几乎是在恳求,“首席CFO这个位置至关重要,陈老年近花甲,快退了,他在集团四十载,自有他的经验和才能,你去到他跟前,他自会教导你。”
似是根本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满屋刹时死水无波,静得让人头皮发麻,两位小辈神色惊惶,看起来像是连呼吸的勇气都丧失了。
妹宝皱起眉,把手伸去,轻覆于那张骨节嶙峋的冷白手背:“……世叔。”
梁鹤深稍稍侧眸,眼尾带笑,看着她摇了摇头。
就这样,一场闹剧有头无尾结束了。
梁震秋主动起身,举起酒杯向阮家父母赔礼,表示让他们见笑了,阮家阿爸从容淡笑着附和去,一时间,又是皮笑肉笑,言笑晏晏,大家纷纷举起酒杯站起碰杯,只有梁鹤深坐着,微微抬了下手臂。
酒水晃啊晃,在灯光下波光粼粼。
瞧吧,北城的梁家和巧梨沟的阮家,表面各有各的光鲜亮丽,其实都有鸡飞狗跳的时候。
妹宝想起阮家鸡飞狗跳时,场面不比今夜更壮观?她有三位哥哥,三位哥哥都曾被爷爷逼迫着继承阮家衣钵——蜀绣。
魁城依山傍水,适宜种桑养蚕织锦,阮家曾是皇商,专营蜀锦蜀绣,只供宫廷贵族,但家族兴荣不能只靠商,阮家在文有先祖官拜宰相,在武有先祖奔马沙场,历史上出过好几位光耀门楣的贵妃娘娘,什么港都豪门、北城权贵,单论名望财力,不见得能攀比这户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