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从内而外透出朴实无华的山野味。
梁震秋站起来,堆满褶皱的老脸挤着慈祥的笑容:“坐,快坐,世侄侄媳,还有妹宝,一路舟车劳顿了。”
阮家父母连连摆手,一脸微笑着就座于梁家父子对面,妹宝则在梁鹤深身旁坐下。
她抬眸偷看,看梁鹤深垂着长睫,眉目沉敛,那张薄唇紧抿着,色泽不深,还泛着病态的柔白,面上没有笑意,但并不冰冷刻薄,只是清冷、矜贵。
他无情地将自己隔绝在红尘外,就像一片飘落碎星的枯叶。
深秋的暖阳从复古的棕色窗格里渗进来,零碎地洒在他挺拔的鼻梁上,这又让妹宝想到了漫着金粉的雪山之巅,是辉煌耀眼的,也是平和素净的。
叫她心动的究竟是白雪,是阳光,还是那座坚定不移的苍茫大山?
“看什么?”那扇绒羽般的睫毛依然低垂着,一动不动。
妹宝被他不轻不重,也算不得温和友好的三个字熨红了双颊,她紧急收回了自己不礼貌的视线,转而将其投放于圆桌中央的珍馐菜肴。
阿妈轻咳一声,似有所指,阿爸晃过那副气质出尘的瘦削骨骼,微低了头。
只有梁震秋见多识广,老脸皮厚,笑着唤来服务员。
热菜陆续上桌,除了服务员温和小心的走动声,瓷盘落桌的叮当响,一桌人尽皆沉默,各有所思的目光藏进色彩斑斓的菜肴中,只拿耳朵窥探周遭。
这等格局,不像亲家会面,倒像是商务谈判。
说起谈判,若是正常情况,男婚女嫁,聘礼嫁妆怎么谈都是对的,而如今,梁鹤深是这样的情况,梁家若是许诺阮家金钱富贵,倒是显得刻薄虚伪了。
但该有的礼节都要有,聘礼单以锦帛书写,罗列出很长一副,阿妈匆忙扫过,点了头说:“家公的意思是,无论梁家给怎样的礼,我阮家都尽量以同等规格准备妹宝的嫁妆。”
此话一出,倒叫梁震秋愣了下,梁鹤深沉默的筷子也悬在空中。
阮家在西南深山何等穷乡僻壤,父子俩不是不知道。
只不过,这么一句话却是……父母之爱子,情意昭昭。
梁鹤深淡漠的眼皮轻抬而起,稍一侧脸,便对上妹宝那双炯亮璀璨的眼睛。
像什么?最像灼灼骄阳下,悬挂藤下的黑葡萄,但其实并非那露天旷野中,任小雀窥视的廉价果实,而是高高摆在展台上,被防弹玻璃保护得一丝不苟的珍宝。
叫梁鹤深意外的是,他没有从那两颗珍宝里看出胆怯和害怕,她坦然、纯粹,闪烁着明亮而让他无法直视的光。
果真是期待吗?
到底怎样的家庭舍得把女儿送给一个一无是处的老残废?
仅是一字之差,却让梁鹤深渺茫而悲哀的内心有了一丝奇异的起伏。
接下来的半顿饭,梁阮两家谈起了礼服、婚礼、喜宴,这些其实早已准备妥帖,只等阮家人敲定,梁鹤深的情况不容大肆铺张,只能委屈妹宝一概从简,阮家父母对此没有意见。
薄霞褪尽,夜幕微沉。
梁震秋将阮家三人送出酒楼,梁鹤深没有与他们一同离开。
晚饭时,为了不影响餐桌格局和阮家情绪,他没有坐轮椅,企图让自己能有点正常人的体面。
妹宝猜到酒楼里会有服务员帮助梁鹤深,可是,来路去路都是错落的青石板,这种环境对他不友好 ,轮椅的滚轮稍有不慎就会陷进去,她也能猜到他是以何种模样被人抬进抬出。
妹宝跟着父母上了轿车,阿爸阿妈坐后排,她坐副驾驶,狭窄的车里没有梁鹤深的位置。
梁震秋仍站在路边,妹宝飞快摇下车窗,看着他问:“家公,世叔呢?”
梁震秋让妹宝的称呼惊了一下,皱纹铺陈的一张脸被漫长岁月和残酷意外风化,早已堆砌不出复杂表情,他笑出深深的眼纹回答她:“他稍后坐另一辆车。”
妹宝望向酒楼大门,柔和目光稍一停顿,随即开门下车。
“妹宝,你要做什么?”阮家阿妈叫她。
妹宝没有回话,她头也不回地跑进酒楼。
这顿饭吃得太过肃穆、冷清。
一桌五个人像五尊瓷器,展露着标准的模式化笑容,短暂的目光交流中穿插着无法言说的绝望低吼,以及难堪直视的垂死挣扎。
妹宝忘了说一句话。
这句话无论她多么用力在键盘上敲打,落在屏幕上的永远是没有温度的系统字体,纵然它一笔一划端正、规矩,却冷漠、苍白,无法将她的心意表达。
第3章
先生摔倒了
包厢里。
梁鹤深在服务员的搀扶下坐回了轮椅,事故发生快一年了,他已能熟练操控身下这台电动轮椅,他残缺的部分也被碳纤维、合金物、电路电线等无机物取代。
剧烈的爆炸冲击粉碎石壁的同时,也砸碎了他的骨肉,从左侧小腿,一路倾斜至右侧大腿,格外严重的伤口创面,反复的感染和手术耽误了康复训练,智能仿生假肢的制作和调控耗时两个多月,和他残余肢体紧密相连的时间——三天而已。
尽管工程师宣称这双腿并不比活生生的人腿差,但因为肌电信号有限,易受干扰而失准,以及他自身残肢情况,与假肢的磨合期配合度……诸如此类各种原因,他还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走路,就像一座摇摇欲坠的破败斜塔,离不开外力的支撑和搀扶。
梁鹤深操纵轮椅去到窗边,秋月冷淡,像是表面附着了一层毛绒绒的霉斑,遥遥而孤单地悬在乌云上。
夜色幽冷、阴郁,好似无穷尽,永远不会有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