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压不住心性,年长许多的封大人一眼就看得出。他从前颇看好这门亲事,也因为秦向涛在年轻一辈中风评不错。
然而现在沈大人的事已经超出寻常‘贪赃’的范畴,对这一事的态度也是对今上或太上皇的投诚。
封家还没有准备好彻底与皇上捆绑,尤其今上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而现在的几位皇子......
封大人隐在另外几位大人身后,最终还是不愿在此时露头结亲,白白惹下烦忧。
他家有当时同在治水的子侄,知晓那会是怎样的光景。沈大人手中的尚方宝剑做不得伪造,现今连皇上都不好在此挑剔林言僭越。
今上因此生出恼怒,但太上皇给了林言这份权利,也不像是今后便放任自流。
虽然眼下没有举动,但贸然认下皇上的成功,焉知不会惹了太上皇震怒?
封大人也是历经两朝的臣子,知道太上皇当年在位时便不是‘好相与’的君主。
皇上要‘乘胜追击’,却不知太上皇是不是‘请君入瓮’。
天家爱长子,今上虽然在当年没听过几声哥哥,但现今却实在是太上皇还活着的儿子里排行靠前的。这份喜爱兜兜转转好多年没落下来,被岁月搅弄成浆糊,藏在金笔字后蜿蜒着流出——干枯发硬了。
淮安王世子定罪的一日正好是在林言答应太上皇‘苦肉计’的第二天。
他早前一直被圈禁关押在王府中,虽出不去,但衣食无忧。如今理事的大人站在跟前,宣读褫夺世子之位,流放南疆的旨意,跪在地上的人却没有表露出从前的暴虐反复。
他平静叩首,拜谢皇恩浩荡,说着改过自新的空话,好像过去困兽般的挣扎全然不在。
王妃跪在淮安王身侧,直到所有人都起身,依旧待在原处未动。
二公子直到这时才显露出一些愧疚。
他想扶母妃起来,可恪静比他更近,昭昀起身时也更迅速。
王妃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放到更辽远的天空。
“母妃......”二公子低低唤一声,却不知母妃这会应当叫他什么。
乳名?母妃总说他已经长大了。
世子?他现在也不是世子了......
他忽然很希望母妃能叫他‘昭辉’,可王妃回头,只张了下口,继而便是更长久的沉默。
王妃说乏累,王爷也忙得焦头烂额。他吩咐儿女陪伴母亲,可王妃离了这边,却也将恪静与昭昀赶走,甚至连合晴都不被准许留在内室中。
她偎在榻上,眼珠干涩,影子却把靠枕上粉的花枝打作深红。
皇上传来褫夺封号的旨意,没有明说第二份册封却留下催促。
若是按照常理,这时候正好能换上更加名正言顺的长子,可王妃原本的目的却是由幼子得位的。
可若是这么不管不顾的......林言呢?
王妃刻意在心中变了称呼。
原本在宫里,这时却真切下狱。她不知道这在不在林言的考量之内,却也不肯拿这个问题去问黛玉。
若是还好......若不是......世子之位能给林言救急么?
一瞬间魂灵又离开躯壳,王妃忽然想起更久远的时候。
那时候还在避暑的别苑——她不是一眨眼便丢了孩子的,她的孩子,是在她怀中安睡过才叫人偷去的。
那个孩子,棕黑的眉,还未睁眼,翘红的小嘴儿,润润地睡在她身边。
被诊出有孕时王爷是极高兴的,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更是王府中第一次有这等喜事。人人说孕中辛苦,可她一点不觉。
那个孩子极乖巧地体谅着她,没令她受过什么磨累。
他出生时也是很乖巧的。
她的这个孩子好像天生就有一副不叫母亲操心的心肠。
王妃抱着他,细细看他的每一寸。孩子的耳后有一块小小的胎记,像是一枚印玺。也许那只是普通的形状,但她看来看去,只觉一切光辉的事由与前程都与自己的孩子相称。
她怀着最甜蜜的渴盼睡去,可却是被哭声惊醒。
被她抱在怀里的孩子耳后干净,只听说后脚有孕的妾室早产,生下一个死婴。
她要去看那个孩子,可王爷说他们要即刻起身。灾洪将至,那个死去的孩子已经被下人抱走处置。
灾洪要来了,她抱着别人的儿子逃走,而自己的孩子,她可怜的孩儿就这样被留在一片泥泞里。
王妃甚至哭不出——
是身后的路那么长,又生了灾殃,她那小小的孩子,将来要怎么回到母亲身边来?
王妃掀开车帘向后看,那边天色阴沉乌云密布,几道白光已亮在天边。从前在家时,哥哥很爱说些鬼话吓她,那时她一句不敢听,哥哥一张口,她就要走开。
可这时候,王妃直盯着那黑青的天,祈盼无论哪方神佛妖鬼,只要保得她孩儿一条性命,叫她下九诏狱也甘愿。
她的心不是在那一刻永久地失落的。
可是那年,她一个人回到王府里,那偌大的府邸豪华依旧。她是不重要的人,她是一个圈套,她的孩子也受了她的牵累。
她的后路与归宿都靠不住。
王妃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做下第一件事的。
收了银钱的奴婢在院子里啼哭,她也在哭,说你怎可偷主家的东西,辜负我的信重,还是快快赶出。
然后那奴婢就死了,不肯离府,头朝上自溺在井中。
一个,两个,三个……
劝诱,胁迫,逼杀……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数着自己该下地狱第几层。
可是快要轮到那个妾室的时候,她停下了。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着决不能叫这母子二人轻易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