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姜敏哼一声,“当然不是。”
姜敏语气中的轻蔑连藏都藏不住,男人放下心,又觉出尴尬,拘谨道,“那你——”
“你今日吃过饭吗?”
其实没有——清早便被打发去拜护国公,一如既往地碰了壁,回来还没进门便被钱三传去赵王府。男人低着头道,“吃过了。”
“便吃过也再吃些。”姜敏也不戳破,“我在外久闻中京夜市繁华,时人酷爱宵夜——此时正是宵夜的时候。”自己拾匙喝汤。
人家吃东西,男人不好再说话。他虽然早饿得过劲,然而架不住羊汤香气四溢,便就着热汤吃烤饼——热食入腹驱走遍身寒气,带来独属人间的活气,男人腹中慢慢充实,却止不住鼻端发酸,便只埋着头,聊以遮掩狼狈。
姜敏只沾了沾唇便放下。她只看一眼男人形状,便知这人饿了一日,又或许二日——即便到了这般田地,男人吃东西的样子仍然极雅致,不堕世家之风。
渐渐一钵羊汤见底。等男人终于察觉,抬头见姜敏根本没在吃东西,一只手托着腮,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只觉羞惭难当,“惭愧……失态了。”
“说不上。”姜敏掉转目光,拾壶倒酒,“我有一回饿得极了,一次吃过一盆汤三张饼。”
“江小姐不必宽慰。”男人道,“你怎么会如此?”
“怎么不会?”姜敏把热酒分出一盏给他,“我们在北境追击贼寇,过冰原荒无人烟,落到人吃雪马嚼冰的田地——等拿着热汤饼时,我吃三张都是最少的。”
男人听得心驰神往,“江小姐原来是武将世家?”
“那也说不上。”姜敏道,“我居北境。”
男人握着酒盅饮一口,果然滋味甘醇,烫过之后风味更不同一般。此时妙音坊内热闹非凡,一墙之隔便是笑语冲天,窗外丝竹呖呖,有女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唱着——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踏草怕泥新绣袜……
……
姜敏原想说话,转头见男人目光迷离神色恍惚,眼前灯共窗边月交映,男人面庞如雪皎洁——不知触动他什么心事,男人看起来既伤心又绝望。
姜敏不便打扰,倒一盅酒慢慢喝。
“铮”一声琵琶声绝,女子清唱作结语——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男人如梦初醒,“江小姐今日寻我,未知何事?”
“是有事。”姜敏道,“只不知是否交浅言深。”
“江小姐说哪里话?”男人肃然道,“江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便将性命交与小姐亦是应当,何来交浅言深之说?”
姜敏点头,“那我直说,你多担待。”停一停道,“中京并非安身立命之地,虞公子当设法尽早离开中京。”
男人怔住,“江小姐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姜敏正琢磨该怎么劝他,一墙之隔忽然爆出一片哄笑,热闹到极处,几乎掀翻屋顶,哄笑声中一个人高声道,“我也算见过世面的,却是今日才知世上竟有人面皮赛过金刚砂,刀剑都不穿——混到这等田地,居然还公然行走于街市?叫人钦佩呀!”
男人骤然色变。
姜敏原本只觉吵闹,见他神气忽然醒悟——果然隔壁那人点着名字骂,“好歹也曾是高门世家子,脱成那样勾引赵王殿下不成事,还被当着众人打出来——换作是我,宁愿一头碰死,绝不受此大辱!虞国公若知百世之后生此不肖子,只怕九泉之下都要都要活转回来——”
男人坐着,面上血色褪尽,白得跟活鬼一样。
姜敏看他一眼,便自己走出去。回廊上一名盛妆女子恭敬肃立,见她一个人走出来忙迎上,“殿下难得过来一回,竟不见卑职——必是不给脸面。”来人是楼中主事张青青。
姜敏往隔壁厢房看一眼,“去看看是谁——高声喧哗成什么体统?”
“是。”张青青扭身入隔间,不知同里头说了些什么,瞬间没了声音,坟场一样寂静。
姜敏这才回转。男人笔直坐着,听见声音头也不回,“江小姐劝我离京,便是为了这个?”
姜敏怔住。
“江小姐美意心领了,恕我不能从命。”男人道,“虞某生于中京长于中京,父母亲族俱在中京——如今虽然颜面扫地不得见人,但父亲在狱,家族危难,这时节相离绝非为人子之道。多谢江小姐,虞某绝不离京。”说完不等姜敏说话,站起来闷着头直冲出去。
姜敏尚不及反应,男人已经同她错身而过。姜敏深知姜莹脾性——姜莹既然看上虞青臣,便不会罢休,越不能得手,越念念不忘。今天自己在场才算好歹阻了她一时,必定是越想越舍不得,哪一日热血上头铁了心,也不需做什么周张,命人悄悄绑了虞青臣,依虞青臣如今的名声,只怕人人都以为他跑了,中京城至多再添上一个失踪人口——
死在王府都无人问。
姜敏一句话没劝人已经走了,一时无语,“又一个属牛的。”自己人事已尽,以后的事只能看他命数。姜敏懒怠再管便回去取斗篷,转头见竹篓还在原地,忍不住走去打开——里头一篓子雪压过的野菜,一柄铁锄,一串铜钱,还有一张纸。
姜敏把那纸翻开,竟是张当票子——这人不知所踪的棉袄可算知道去哪了。连这些东西都忘了拿,当真气疯了。姜敏琢磨一时,旁的扔回去,只把那当票子收在袖里,便提着竹篓子出去。
张青青赶忙迎上来,“殿下。”
“你来得正好。”姜敏从袖中把当票子扯出来给她,“去赎回来——明日你拿去给齐凌,命他给今夜在甜水坊遇上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