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桓失笑。
“话说回来,谢小侯爷……哦,如今该叫谢大将军了。年前,朕下旨召他回京,算起来,月底就该到了。他如今是英王的得力干将,手底下管着十万朔风军,不可小觑。朕初登大宝,要想坐稳这江山,少不得防微杜渐,从他们手里收一收权。皇姐向来多谋,不知可有良策?”
辛湄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脸孔,道:“没有。”
“朕倒是有一计。”辛桓停住手,放下那一枚磋磨多时的棋子,分析道,“东华之变后,四方皆服,唯有英王雄踞于北,令人心忧。英王无嗣,麾下就数他谢不渝势大,这次他回来,朕打算为他挑一门婚事,拢一拢他的心。若是能成,他自拔来归,为朕所用,那朕也就高枕无忧了。”
辛湄垂睫掩目,少顷问:“挑怎样的婚事?”
“皇室宗亲、世家贵胄,任他挑选。只要不是皇姐,他想娶谁,朕都成全。”
春风拂面,令人熨帖,辛桓抬眼:“皇姐意下如何?”
辛湄不语。
阁楼外风声窸窣,远处依稀传来士人们的欢笑,辛湄的目光飘荡在模糊的棋盘上,良久才出声。
“不错。”
辛桓神情满意,提醒:“该皇姐了。”
辛湄拈起一枚棋子,扔进一圈黑里:“你赢了。”
辛桓笑而不语,示意全恭撤走棋盘。外间人影走动,侍女鱼贯而入,送来茶果。辛桓端起茶盅,小呷一口,含笑问:“生气了?”
辛湄斜靠扶手,手往腰间放,摸到粗糙的针线,那是谢不渝以前送她的香囊。香囊陈旧,绣着一朵虞美人。
“气什么?”辛湄郁声。
“他是你心中所爱,朕原该成全你们。”
辛湄扯唇,笑得讥讽。既然不愿,说什么“原该”。她心里有多放不下谢不渝,有多懊悔、不甘,他是天底下最清楚的人。明知那疤戳不得,偏戳不算,还要人笑脸相迎,为人君者可真是残忍。
“陛下慢慢玩,我乏得很,先走一步,回头席上聚。”
辛湄兴致缺缺,起身便走,辛桓也站起来,先她一步,皁皮靴踩住她裙琚。
辛湄重心失衡,摔进他怀里。
“踩我衣裙作甚?”辛湄知晓他是故意的,费解又气恼,推开他。
辛桓笑着放开她,说是不小心,道歉后,又好声好气:“送你。”
辛湄瞋他一眼,拂袖转身,春水绿罗帔子扫过方榻,擦过龙袍一角。
辛桓收于眼底,轻笑跟上。
*
入夜,宴会开席,一众新科进士叩谢皇恩。辛桓免礼赐座,谈笑风生,到底没提赐婚的事。
辛湄坐在他下首,看众人传杯弄盏,目光间或落在那名“酷似”谢不渝的探花郎身上,越看越心烦。
酒过三巡,状元郎领着一群人来敬酒,辛湄径自离开。
苑外停着宝马香车,辛湄登车,懒洋洋往引枕上靠,手一摸腰,猛然坐
正。
“棠儿,我的香囊呢?”
侍女棠儿一个激灵,看见辛湄腰上系着的丝绦松了,原本绑有的香囊不知所踪,赶紧道:“殿下莫慌,必然是掉落在林苑某处了,奴婢这便派人去找。”
辛湄呆怔,手摸着空空如也的腰,心头一刺,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
半个时辰后,棠儿来复命,一脸沮丧。
又半个时辰,夜里风声萧飒,一声闷雷从天而降,豆大雨珠拍打在车牖外,滂沱有声。
林苑里灯火寥落,幢幢人影奔波在黢黑夜色里,积水倒映着整个空茫的天地,棠儿撑着伞在大雨里辗转,见得赶来复命的人一次次摇头,神情愈发焦急。
“算了。”辛湄意态冷漠,轻声道,“不要了。”
“殿下?!”棠儿惶惑。
辛湄关上车窗,合眼休憩,耳畔滚雷阵阵,她脑海里跟着想起另一场大雨。
那年秋雨潇潇,谢不渝从窗外翻进来,一袭红衣沾满水气。
“做什么?”她慌乱。
他臭着脸,朝她扔来一个包裹,颇不情愿地道:“哄你。”
她打开包裹,看见里头躺着个小香囊,绣着一朵盛开的虞美人,样式精致,但针线很笨拙。
她心头一动,想起两人前些天为绣香囊吵架一事,半信半疑:“你绣的?”
谢不渝不应。
她便知猜对,捧着香囊,娇憨甜笑:“既然小侯爷也愿意为我拿一次绣花针,那我就勉强原谅你喽!”
“嘁。”
谢不渝环胸靠在窗前,一脸不屑,偏头朝外面的芭蕉叶看,脸调回来时,眉尾红痣湿漉,唇角勾着笑痕。
“胆敢弄丢,必不饶你。”
“那是自然,我会戴一辈子的!”她笑眼依旧,烂漫天真。
望春门外一别后,五年似梭,她背弃与他的誓言,另嫁他人,攀龙附骥。那个小小香囊,她却一戴就是数载。
今天,也算是个头了。
夜雨收歇,马车驶入景仁坊,在一座金铺屈曲、丹楹刻桷的豪华宅邸前停稳。辛湄下车,忽见一人驻足在大门前的屋檐下,满身湿气。灯笼散下一团昏黄光晕,恰照亮他眉眼,黑似曜石的眸子,左眉眉尾处赫然有一颗勾人的红痣。
辛湄心神一震,想起谢不渝,呆在原地。
“殿下,那是江相公。”棠儿低声提醒,似怕辛湄健忘,又补充,“探花郎。”
辛湄敛神,满腔热情烟消云散,人像从云海堕下来,看向那人的眼神顿时带了两分锋利。
江相公?探花郎?
这人不是在琼林宴上陪状元郎敬酒?没头没脑的,跑来她府前杵着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