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桌案,画纸一角簌簌而动,辛湄用镇纸压住,道:“回去画一幅狸猫扑蝶的画,用心画。六月廿一,我带你去范府为老夫人贺寿,顺便结交一下范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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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府坐落于修文坊,区别于梁府的飞梁画栋,这座府邸大而不奢,一律的青瓦白墙,栽松培竹,淡雅古朴,深蕴文士之风。
六月廿一这日,府上宾客盈门,西次间的三松斋倒是阒静依旧。范慈云坐在书案后,无声叹气,他是个年近不惑的中年男人,生得白皙,气质儒雅,乃是很标准的文人长相,开口说话时,也自有一股肃正风范。
“圣上为何重用梁文钦,又为何一再纵容他与长公主相斗,你心里一清二楚,却仍要顾念私情,逼我铲走梁文钦这枚棋子。如今梁党哄散,放眼朝局,就数她一家独大,这可是你想要的局面了?”
博古架前站着一名青年,嵌珠银冠束发,身穿玄色银丝暗纹交领锦袍,腰佩朱雀纹羊脂玉佩。他伸手从架格上拿来一只龙泉窑舟形砚滴把玩在手中,淡然道:“既然梁党已散,那不正是你我取而代之的时机吗?”
范慈云不以为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分明隔岸相观,便可坐享其成,偏你硬要逞能,做那与蚌相争的翠鸟。”
“我没有要与她相争,也不必与她争。”谢不渝放回砚滴,眼睫底下神光内敛,情绪不辨。
范慈云默然摇头。那日他突然急匆匆派人传信,约他私会,提出要他尽快审结梁文钦一案。他起初拖延,便是为大局着想,听得他这般要求,自是不愿,奈何费尽口舌也拗不过他,转念想想,或许奏章
呈交上去也有变数,便也妥协了。谁知奏章
一交,朱笔一批,圣上这次竟当真狠下心来灭了梁家。
这些天,朝堂上的确已有圣上要擢他为新任中书令的风声,且不说最后能不能成,就算是成,也不过是代替梁文钦成为一把对付辛湄的新刀,何必?
“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只要能当上中书令,朝局局势该是怎样,不是非由他说了算。”
谢不渝洞穿范慈云的心思,所言的“他”,乃是指少年新帝。范慈云若有所思,良久道:“这真是王爷的意思?”
“当然。”
范慈云咽下一口浊气,不再反诘。既然是英王之意,那他自无二话。
“这是太子手泽?”谢不渝仰头端详博古架旁挂着的一幅大字,笔酣墨饱,力
透纸背,望之有龙盘凤翥之势。
范慈云看过来,神采微黯,道:“延平三十年,岐王、刘皇后处处刁难,先帝疏远太子。那日,太子郁郁寡欢,来府上找我对弈,见我在练字,便也手痒,信手写了一幅。”
这幅大字的内容摘自阮籍的咏怀诗,仅有一句“一去昆仑西”,没有写完的下一句是“何时复回翔”。
延平三十年,正是岐王蒸蒸日上,废太子的风声开始在朝野蔓延的时候。少年失意的太子满心忧怆,在浓墨中发出泣血一问——何时复回翔?他并无恶意,仅是想一抒胸中块垒,结果竟触怒苍天,落得个“永无回翔”的下场。
谢不渝目眦微红,思及往事,更感悲愤。范慈云亦有怆然萦心。当年若非奸人构陷,淑质英才的太子何至于自缢东宫,战功彪炳的西宁侯府又岂会被满门抄斩……如今,忠烈无名,豺狼当道,当年旧案被遗忘至光阴一角,垢满尘泥。这是他们心上无法结痂的伤口。这些年来,他们一直蛰伏在激流后,时至今日,方才有机会走到人前,成为执棋者。
苍天不公,他们便逆天以讨公;人君无道,他们便弑君以行道。总之,他们必须以公道正义告慰故人英灵,唯有如此,心口的那块伤才有愈合的可能。否则,他们这些苟活下来的人注定痛心切骨,抱恨一生。
门外忽有小厮步入,禀告:“大人,书斋外有贵客求见。”
今日范老夫人做寿,府上宾客如云,有人来拜见很正常,范慈云不以为意,问道:“哪位贵人?”
“长公主……与工部员外郎江落梅。”小厮道。
范慈云一愣,这下脸色很是复杂,犹豫地看向谢不渝。若是辛湄一人来,倒也罢了,毕竟是母亲发帖延请的贵人,可是她领着江落梅一块来,算是什么?
谢不渝仰头看字画,眉睫不动,然而目光已晦暗阴沉,周身隐隐散发煞气。
“要不……”范慈云斟酌,便欲顾全谢不渝的心情,叫小厮请外面那两人到别处见面,却听得他漠然开口:
“叫他们进来。”
第33章
“你以为你算是什么东西?……
小厮从三松斋内走出来延请,恭敬客气,不见有异。辛湄吩咐果儿赏钱,嘱咐江落梅:“范大人生性耿介,最恨溜须拍马之徒,一会儿见着了,你待在我身旁便是,他若不问,你不必多言。”
“谢殿下提点,微臣记下了。”江落梅乖顺应承,点头时,鸦睫覆住眼眸。他今日穿的是件宝蓝底鸦青色万字穿梅团花杭绸圆领袍,华光流淌的锦缎衬得他俊脸更加白皙,眉黑唇红,神采奕奕,整个人比平日多了两分贵气。
带着这样的男人出门,就算他一言不发,也足以给她长脸。辛湄满意地收回目光,走进三松斋。
书斋不大,外间屏门上挂着“松枝挂剑”的匾额,底下摆放楠木嵌螺钿桌椅,右侧是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辛湄绕进去,见得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神色一震。
屋外阳光透过槛窗渗进来,谢不渝坐在窗下,脸庞逆在光影里,轮廓犹似刀削,长眉底下是双蓄有神光的星目,看人时凛然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