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婢出身寒微,姓氏不详,因姓名中有个“云”字,被封为云妃。
“我那时还不到十岁,随父亲去临光殿拜见堂兄——就是后世说的滬怀王。堂兄在临仙阁,我们只好从临光殿走复道过去。”
“途径结云阁,偶遇云妃临轩独坐,惊鸿一瞥,确是个绝色美人……像笼着一层雾,看不清她具体容颜,只有那份独特的气韵,至今难忘。”
“怎么说呢,清冷如月宫仙子,可她一笑就冰消雪融,周围一切都好像变得旖旎了。”
天玑了然点头:“都说男子心中都住着两个女人,一个圣洁的仙子,一个狐媚的妖精。云妃兼具这两种气韵,受宠也在情理之中。”
郑锦珠道:“云妃那时,是专房之宠,所以大臣纷纷上书,说她狐媚惑主。”
“国君专情一人的事,并不少见”,玉衡诧异,“比如昭……咱们王上就只喜欢首领,到了滬南,怎就被骂成那样?”
天璇凉凉道:“咱们王上也没二十多个妃嫔。”
郑锦珠滞了一滞,艰涩道:“怀王还将朝政与她共决之。”
玉衡更诧异:“这有何不妥,王后为小君,本就要与王上共决朝政。”
“你到底是不是滬南人”,天璇默了一默:“那是翊国,滬国那般轻贱女子,谁会教女儿仕途经济。跟一个不通政务的女子共决朝政,自然不妥。”
“姑娘见事极明”,郑锦珠赞许地看着天璇,笑容有些苦涩,“我年幼时,父亲教我四书五经,叔伯们都说他有病,教女儿那么多仕途经济作甚,还不是要嫁人?”
“在滬国,女子无才便是德,贤惠、貌美、少言、擅女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才是最上等的闺秀。”
“我算是贵女中最不端淑的,一直颇受鄙夷,就连娘亲也很厌恶我。”
“可是,说来讽刺啊……国破之后,先王要从宗室选妃,却略过那么多三从四德的贵女,选了个最无德的我。”
天玑拍手称快:“先王和咱们陛下,都喜欢聪明有见识的女子。”
郑锦珠悠悠道:“当时觉着痛快,后来想想,也没甚值得称道的。”
玉衡不解,想了半晌又问:“专宠、干政……史书上也是不少的,为何说起别的干政女子都又恨又怕,说起她却都津津乐道?”
“因为她还……”郑锦珠变了脸色,双颊晕出些红,恼怒着走开,“你个毛头小子,问这么多作甚?”
玉衡还要问,被天玑一把薅回,低声说:“娘娘端庄,这种事怎么好说,你还追着问?”
玉衡诧异:“两位姐姐都知道?”
“咱们的玉统领也有犯傻的时候”,天玑咬唇轻笑,“毕竟还小,这些事见得少。”
“耽荒为长夜之饮,嬖宠同艳妻之孽,除了这些荒唐事,还能有什么?私通、秽乱宫闱呗。”
天璇摇头:“郑后主还真是心大……”
“别说了”,玉衡刚满十七,乍一听这些刺激事,双颊通红、岔开话题,“对了,首领跑哪儿去了?”
天璇忍俊不禁:“看着呢,一直在楼下林子里……咦?她在做什么?”
天玑和玉衡放眼一瞅,也慌了,三人一溜烟跑向楼下。
黑黢黢的榕树林里,枝干垂下无数细长根须,树下积了厚厚一层落叶,踩上去松松软软、盖过脚背,落叶下树根密密匝匝虬结、连成一片。
舜英眼神涣散,蹲在地上,徒手扒开层层落叶,刨开腐臭的泥土,刚包好的手全是泥,棉布上渗着斑斑血迹。
刨了不知多久,露出一截干枯的骸骨,灰白的腕骨上,系着一圈已朽烂、看不出原色的丝绳,丝绳末端编成一只平安结。
二十四年前,郑载文联合郭、孔,在此地诛杀逆王郑载武及其部属,死伤无数。却不知这无名尸骨,是哪一方?
君埋泉下泥销骨,为他系上平安结的那个人,是否还在人世?若活着,也是霜雪满头了吧。
“好,我带你回去,看她。”舜英小心翼翼解开腕骨上的络子,和着血泥捧起来,往林子外走去。
第61章 烟消云散
万景万物,在她眼里分作两个世界。
时时看见、听见的这个世界,是幽暗的天光、高悬天际的红色圆月,遍地尸骸,以及尸骸上逸出的黑气。
那些黑气在风中呜咽盘旋,说着她从未听过的语言,音节模糊,她却懂他们的意思。
有的是满腔恨意的战死者,被她一遍遍劝慰,战争已结束了,直至那隔了几十年的怨念消磨殆尽。
有的是被婆家沉入水塘、砌进土墙、打死了埋到院中的小娘子,她就去解开篾笼、砸烂土墙、刨开庭院,将那些骸骨起出来,换个温暖的地方好生安葬。
有的是弃婴塔里、河边、道路下、粪坑里,刚出生就被饿死、冻死、溺死、肢解的女婴。她就把那些小身躯挖出来凑齐整,找块水淹不着、阳光充足的地方,买来漂亮的裙子给她们穿上,用草席卷起来,再放几块糖果,轻轻盖上土。
有的是被官员戕害,满腔恨意。她要么告诉他们那些人已经死了,指给个坟茔方位;要么就拿出随身的册子记下来,打算回去后找御史台彻查……
更多的,还是那些爱恨都已消泯,只撑着最后一口气,想回家乡去看看亲人和爱人。
这些黑气从她的心脏长出来,穿过后背,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望不到头的尾迹,每走一步都牵扯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使她走得格外吃力。
另一个世界,是日月交替、昼夜分明的。那个世界里,她一直在烈阳下行走、在入夜时投宿歇息,身边也一直跟着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