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从太尉府冲出两路传令官,一路迅速分散在昇阳各街,奔向司农令司、丞相府、御史台;另一路则背负火红加急令旗,高呼“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阻者死,逆者亡!”往西而去,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片刻不歇直至洛京城东的长济渠。
九月十八申时末,长济水师洛京大营,蓄势待发的传令舠似离弦的箭,顺长济渠水路,向南方长流川狂飙而去。
晚霞如锦铺在明德门城楼上,元旻注视着城门下鱼贯而出的司农令、司农丞,伸出手遮在右额,挡住西边有些刺眼的晚霞,极目南望。
“以后不要再跑这么远,这样吓我了。”
“阿英,等我亲自南下,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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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自西向东,静静照在阳华山的顶端,冯姮被肩舆抬着,从凰羽寺的祈福陪殿款款走下,候在山门的春羽和冬雪迎上去,喜不自胜地欢呼:“娘娘,大殿下打赢了!”
乌桓之战,从五月二十三起至今三月有余,元旻亲自坐镇,每天都会召丞相与司农令入上书房商议,确保向北的粮草供应源源不绝,更是夜以继日守着前线战报、亲自调度各地兵马与宣庆骑兵交协互援。
十三天前,国尉元晞斩北宛大将郎巡,生擒主帅赫连骛,北宛骑兵败走,退回边墙以北。元晞乘胜追击,沿途风卷残云般掠过北宛二十八部其中五部,直捣柘枝城。
八天前,惊惧交加的冯建,连发九道议和国书呈递昇阳。
一天前,收到议和书的元旻非但未下令撤军,反命元晞继续围攻靠近乌桓边墙、支持冯建的五个部落,部落单于及其成年子嗣皆被诛杀,数万牧民归顺大翊、宣庆府获辎重牲畜不计其数。
九月十八,冯姮回到宝慈宫时已是亥时,跨进前殿时,幽微的灯光下,静候多时的元旻起身迎上来,身后跟着她的亲侄子——北宛质子冯彬。
“他冯建说战就战,说和就和,哪有那样的便宜事?”
“朕欲再结冯、元两姓之好,表弟的婚事,劳烦母后操持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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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桓之战的捷报传遍了昇阳、商都、洛京,传遍了长流川以北各城,举国鼓舞欢忻。
在满洛京的欢声笑语里,只有一位红裙少女羽眉紧蹙,失魂落魄地逆着人潮,跌跌撞撞走进戎陵山东麓,顺着白石板路拾级而上,路的尽头是早已人去楼空的半山居。
元昙不知何时养成了习惯,每有闲暇,总会来这座空宅。一寸寸抚过他曾倚过的栏杆、他曾抚过的七弦琴、他曾用过的书案、他曾看过的每一卷书。
像是把那珍贵的半个月细细掰碎、重新过了一遍又一遍。
四下里门窗紧闭,想竭力掩住他残留的甘甜木香,香味还是一天天淡了。
推开最后一道门,里面是他曾住过的卧房,甘甜木香比别处消散得更慢,令她心醉也心安。
捷报传来,元昙心中最后的希冀也破灭,看着那铺得整整齐齐的床褥,她突然想干一件前所未有的、不顾及廉耻的事情。
闩上房门,掀开被子躺进去、再盖上,馥郁的龙涎香裹住了她,像是被他环抱着,依稀还有淡淡体温。
“如是这般,就算与你同床共枕过,嫁过你了。”她喃喃呓语着,偏过头看向床内,含泪看向枕上那个并不存在的他。
泪眼朦胧的视线,忽然被枕畔一个盒子吸引住。
第75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木盒一尺半见方,盖上蘸金粉绘了一茎荷花,熟悉的字迹题诗四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盒盖的锁扣金漆剥脱,磨得发亮,显然是被苻洵时常打开细看。
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元昙心跳如擂鼓,手忙脚乱在半山居找了一通,终于在杂物间寻到一把小斧,攒足力气劈开了锁扣。
满满一匣画卷。
元昙又期待又恐惧,犹豫了半晌,颤抖的手还是展开了其中一幅,看清画面的瞬间,她顿时如坠冰窖,万箭穿心的痛楚也不过如此。
她同时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容:画中少女黛眉远山长、杏眼秋水澈、薄唇微微扬起,穿一身利落直裰;画中少年两眼灿若星子,唇若花瓣,额角垂下两绺飘逸的黑发,穿一身胭脂红的裘氅。
两人并肩坐在漫天烟花下,相视而笑,画工极其细腻,二人眸中的柔情缱绻似要溢出纸面。
右下角题时间:永兴四年除夕夜。
少年,是她朝思暮想、爱而不得的异国将军;少女,是她那贵为一国之君的兄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强锁在身边的女人。
也是这深宫之中,唯一会对她温言细语、关怀备至的人。
元昙不寒而栗,脑子一片空白,疯了似的从盒中取出画卷逐个摊开,不同的时间、装扮、场景……画卷的主角却始终是那两个。
颤栗着将画按时间排序,梅树下对望、烟花里相拥、原野上驰马……完整的相见欢、望梅花、游韶光。
时间最近的两张画卷,一张是少女穿着正红色婚服,金线迷离绣着螭龙、白狮和雉,螭龙和雉是荣国喜服传统的纹饰,白狮在荣国更是苻姓王室专用。
这幅画的最右侧,题着所有画卷中仅有的一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褚姐姐会拒接无数贵女趋之若鹜的册后诏书——因为她根本不想嫁给四哥。
四哥会将她封宫幽禁数月,却不像其他被背叛的男人那般狠绝,反而轻轻放下——因为这个妻子,本就是他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