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戳了戳深青色的旧壳:“好硬。”
元璟笑了:“太后娘娘便是这层极硬的外壳,陛下如今年龄还小、羽翼未丰,恰如壳内新肉。”
元承祎盯着螃蟹,又看了看筐中另一只,那只螃蟹的新肉比手里这只细弱些,挣扎着从壳中爬出来,伏在地上、慢慢失去了生机。
他垂眸思索一阵,轻声道:“侄孙受教,决不在羽翼未丰时轻易与外壳磕碰,更不会随意抛弃外壳。”
又有些焦虑地问:“敢问叔公,何时才是侄孙蜕壳而出的时机?”
元璟眸中显出温柔慈和:“殿下至今有此疑惑,恰恰说明,时机还差得远。”
他抬眸看向遥远的天际,一字一字道:“到了那一天,陛下自己就能有所感知,无需任何人提醒。”
承祎离去之后,元旭等侍卫、仆从散尽,才慢慢从书房的屏风之后转出来:“形势如此,我以后还是不来桐花别苑了,咱们避着些。”
元璟无奈叹息:“这样也好,他们兄妹俩一伤心还有处可去。”
元旭摇摇头:“倒了个崔氏,起来个冯氏,母后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不是变成这样”,元璟弯起唇角,似笑非笑,“她是一直都这样。”
第153章 最后的袍泽
元旭蹙眉回想良久:“我只记得小时候,母后一直仁厚温婉,待所有孩子都很细致妥帖,就连那些宗室大臣的子女,也都关怀备至。何况,当初四哥一登基她便立即放手,并无眷恋之态。”
元璟坐回案后,往池头雕花砚中加了几滴清水,拿起用了一半的龙纹墨条慢慢研着:“昭王庄王父子俩,一个比一个强势、一个比一个聪明,她若不合时宜地表现出权力欲,后果会怎样?”
元旭一愣。
元璟唇角弯起:“话说回来,她干嘛要与自己亲儿子争权?庄王与她感情深厚,她只要顺利当上太后,信重、家族荣宠……这些东西不必她说,庄王自会送到昇阳冯氏手里。”
他研好一池磨,铺开一张白麻纸,用镇纸压好:“大概是征和二十年的时候,我想带阿英去西市,好多次都约不出来,过后才知道她被召到景和宫,同席的有武焕武煊,还有冯家兄弟……就是没有庄王。”
元旭噗呲一声笑了:“那时候我也在,四嫂武德充沛,将冯家兄弟揍得满地找牙、走路都躲着她,至于武煊,处着处着成了兄弟。”
元璟扶额叹息:“她一直那副狗脾气……”
元旭忍俊不禁:“这一说我倒想起来,母后那两年经常传四哥和阿灿小聚,结果阿灿看上了四嫂……这也没什么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娘亲的操操心,过后不也只能顺着四哥?”
“不顺着还能怎样?反正后来承陵也娶了臻臻”,元璟取过紫毫笔蘸上墨汁,在纸上笔走龙蛇,长声叹息,“孽缘啊,好好的养女变儿媳。”
元旭蹙眉感叹:“恩爱都是给外人看的,四哥怎么娶到她、咱们都清楚。怎么到头来她非要生死相随?竟连母族和小陛下都不要了……莫非成婚时间一长,假恩爱也能变成真恩爱?”
元璟凉凉叹息:“人非草木啊……何况那还是一国之君。话说回来,只怕当初也想不开,重病缠身卧榻不起,偌大个景和宫就她一个主子,都没人说说话,天天睹物思人,一根麻绳吊死最应景。”
“那些东西没撤走?”元旭猛然睁大双眼,瞳孔急遽颤抖,“当初国丧我回昇阳守孝,亲耳听见母妃跟母后提议,将景和宫旧物收起来,挂些新鲜喜兴的东西。”
元璟抬笔停在半空,怔愣半晌、喃喃道:“何止没取走,我当时进宫去探视她,寝殿里的沉水香浓得呛鼻子,也没个人给端走。”
“这更不可能,熏衣香*不利子嗣,四哥从成婚起就不用了”,元旭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我成婚前母妃特意跟我说过,难不成是……”
他惊恐地看向元璟,下意识捂住了嘴。
“新王承陵是她看着长大的,王后出自武氏,她手里还有两个正统的嫡孙。不听话的褚氏、外加嫡孙生母……多余”,元璟扯了扯唇角,挤出凉凉的微笑,右手发着颤、手背青筋根根绽起,“可阿英一直视她为母啊,难道就不会让着她?她何必如此狠绝?”
元旭叹了口气:“当初四哥变革新政,器重褚氏、却对他们结交朝臣十分严苛,逼得他们只能作纯臣;他又明着放话说挚爱四嫂,终他一生只册王后、空置六宫,四嫂和褚氏早就被架在火上了。瞧着显赫荣耀,朝中处处是敌人。他一走褚氏便孤立无援,没有冯氏也会有别的世家大族。”
元璟苦笑摇头:“从古至今,哪个君主不霸道?就算是谦谦君子如建宁王,到了那个位置上也会被裹挟,会身不由己。庄王与我说过,王者,孤家寡人也,要托付中馈,他只信得过阿英。”
“再说,谁人能料想自己英年早逝?”他顿了顿,也叹了口气,笔力渐狂、蕴着无尽丧乱烦闷,“他们两个啊,他若不为王,只与阿英做平凡夫妻也好;他若不娶阿英,只做一国之君也再好不过。”
“可惜了,明明是为权力而生,也已夺得至高权位,却还要贪恋那点痴心。”
龙蛇飞动的笔势陡然一收,字字力透纸背,元旭好奇地探过头去看,被元璟一巴掌拍开:“别看了,写得乱七八糟的,丢人!”
也不待元旭反应,一把扯住他袖子,连推带拉往外薅:“走走走……吃饭吃饭……”
洁白如雪的白麻纸上,墨迹正逐渐干涸: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