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向前一抱,抱了个空。
脚下的大地开始震颤,白石地板碎成齑粉,血海汹涌咆哮着漫上来,一只只苍白的手伸向她,她站立不稳,朝着无边无际的血海坠落而去。
“当——”穿云裂石的钟声撕破晨雾,响彻九霄。
“阿晴!”舜英呼喊着惊醒,满头冷汗坐起来。
城北王宫方向,钟声没有停,一声声像敲击在她脑门上,她胸膛骤然狂跳起来,耳边嗡嗡直响。
急促的马蹄声停在门口,紧跟着是苻洵越来越近的呼喊:“撤下府里所有彩饰,挂白绸白幡白灯笼、设路祭,把阐儿和阿阗叫起来,服斩衰!要快!”
卧房门被推开,苻洵疾步走进来,拉开竖柜门在翻找什么。
舜英翻身下床,冲过去帮他找寻:“白幡?出什么事了?”
苻洵翻找的动作慢下来,目光复杂注视着她,欲言又止数次,艰涩开口:“姐姐,王后殿下薨逝了。”
舜英呆住了,耳畔嗡嗡轰鸣、什么也听不见,双手难以自抑地发颤,愣愣看着他。过了不知多久,腿脚失去力气,轻飘飘向后倒去,苻洵赶紧上前揽住她。
她挤出一个微笑:“阿洵,你刚才说什么?”
苻洵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将她扶到榻边坐下,才低声重复:“王后殿下薨逝了。”
舜英眨了眨眼睛,没有泪,唇角颤抖、脸上挂着勉强的笑,难以置信地蹙眉:“不可能,上个月端午小宴,她不是还好好的么?”
苻洵垂眸:“听哥哥说,她自从有了稷儿,就一天天油尽灯枯,年纪轻轻、脉象已如古稀老者。”
顿了顿,继续沉声道:“饶是如此,她薨逝得也很蹊跷突然,陛下正派人暗查。”
舜英一动不动僵在那儿,脑中一忽儿是片刻前的纷乱梦境,一忽儿却是在昇阳初见时那灵动鲜活的少女,呆愣怀想半晌,紧紧抓住苻洵的手:“她还有没有什么留给我的话?”
“她让我转告,你已无后顾之忧”,苻洵自动忽略“还”字,默了片刻,深深看着她,“幸亏你在灵昌和奉宁从不去贵女圈交际,也未曾参加宫宴,不必多造杀孽。”
舜英陡然一寒,睁大双眼:“多少人?”
苻洵咽了口唾沫:“长秋宫见过你的人、洛川别苑近身伺候过你的……包括柳儿絮儿,全被她先后寻到由头——处死。”
顿了顿,他又说:“她还修改了宗谱玉牒,将我的正室改为今年七月病逝,宗正寺相关书吏也已被她处理掉。”
“好个凰羽寺少祭司,以万物为刍狗,不留半分周旋余地”,舜英垂眸苦笑,双肩轻轻抖动,流下两行泪,“就连对自己也这么狠。”
外面仆从来来往往、跑来跑去挂白幡,苻洵也不知如何劝慰她,只能一下一下轻抚她后背:“若是伤心,就哭出来吧。”
舜英轻声说:“阿洵,我想静一静,你先带阐儿和阿阗进宫服丧吧。”
苻洵担忧地看着她:“平南侯也在奉宁,吊唁无须太久,若你实在憋闷我可邀他来……”
“我没事,不要牵扯更多人进来”,舜英想着曾经那明媚娇俏的少女,抬眸看向苻洵,笑了笑,“阿洵,我就在这等你回来,守丧期满,咱们还要一起去北卢呢。”
不知怎的,见到她这般笑容,苻洵骤然心一沉,但国丧大礼不容耽搁,只得匆匆换上粗麻衣,拔去发钗取下发冠。
舜英站起来,示意他坐下,拿过玉梳替他慢慢梳着乌发,绾好发髻、戴上丧冠。
然后,她欲盖弥彰地又说了一遍:“我没事,我就在这等你回来。”
目送他走出院门,舜英走到屏风后的软榻边。昨晚他们在榻上搭了张小几,铺开舆图,一起商讨对北宛的战略,然后她睡了过去。
她找回记忆后,因着“相思”之毒,每晚都与他同居一室,但都是一床一榻分席而眠。
大半年来,每到一地,他都会跟她打听元璟和褚秋水的喜好,投其所好地或买或订,一点点攒着各色奇珍异宝。他在洛川别苑腾出五间屋子,计划每年攒一屋,等到第五个年头,就去阊江提亲。
瞧着放荡不羁的人,骨子里却最是拘谨。谨慎地试探她的心意,预备三书六礼风光迎娶,憧憬着未来的名正言顺。
梦中场景纷至沓来,舜英收拢双腿,抱膝蜷坐到榻上,想了想,又拉过他晚上垫的软枕抱在怀里,嗅着清甜的木香,泪如雨下。
这乱糟糟的世道啊,哪是他们想躲就能躲的?
世事纷繁如乱麻,身不由己任风吹。
小几上的舆图仍摊开着,天下六分,北宛的版图已缩回定安盆地。
武煊的回归使北翊如虎添翼,西有苻洵率北三郡众骑、东有谢朗与武煊珠联璧合,仅用了不到一年,就将悍勇的北宛骑兵逼回定安盆地。只需再等个一年半载、几场大战,便可收复三大关隘。
荣国、北翊、南翊这三个大敌当前、被迫联合的盟友,也到了翻脸的前夕。
最先翻脸的,却不是荣国与两翊,而是南北翊之间。
今年五月,延光王元承祎生辰,冯太后令姜嫣、元承赟母子前往阊江共贺千秋节。
王不见王,冯太后此举,无异于将宛平朝廷架上火堆。
去,则视为觐见,北翊立国的合法性荡然无存,荣国东原道三十五城相当于被翊国南北夹击,必生争端;不去,姜氏、武氏与承赟一脉将彻彻底底被坐实为乱臣。
姜嫣和元承赟商量片刻,回复得斩钉截铁——不去!
被坐实乱臣,断了粮草供应是为远虑;西、北两翼有北宛,若此时再与南边荣国生嫌,覆灭之祸却是近在眼前。